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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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均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明顯。

離她到京東道的日子近了,她的心中卻隨着秋日即將的到來冷了起來。

三日後,她曉得了這冷意的由來。

姜家之卦,卦無虛例。

大公子齊明晦與三萬齊家將士活生生死在了西番中。

齊明晦萬箭穿心屍骨無存,唯有他的人頭被冒死帶回趙國。

靈均冷汗直冒,心寒的發疼,本已戒了的阿芙蓉毒又要冒上頭來。

齊明晦,那個有過幾面之緣而如沐春風的長兄,那個少有的讓齊維楨信賴敬愛的哥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啊!”靈均嗚嗚哭了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而哭泣。

太慘了,真的是太慘了,真是太殘酷了。

一個無可挑剔的戰士,連全屍都沒有,就這樣死在了異國他鄉。

檀郎嘆息一聲:“夜利輝也好,齊維楨也罷,人無法獲得自由,就只能成爲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靈均掩去淚意:“最後讓我留下些導火索吧,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爲什麼死的不是你!他是爲了齊家死的、爲了趙國死的!”齊維楨面無表情的着一身喪服,看着面前早已經接近癲狂的嫂子。他一直以爲,這兩個人的婚姻是爲了加深血緣,看來寒石也會悟出熱度來。他們之間,終究是生死患難的夫妻。至少,謝馥辛是真正愛他的大哥。

“齊維楨,你大哥哪裡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你受人追捧,他有沒有在背後說過一句。爹,我丈夫有沒有對不起你,這麼多年,齊家遮風擋雨的事情,他都做絕了。”謝馥辛淚流滿面嗚嗚大哭:“明明是送死的事情,他都是爲了誰,你們是他爹,是他兄弟,爲什麼要送他去死!”

“齊維楨,世子的位置,我是勸他去爭,可是他總來沒想要動過半分。我知道他性子好,愛弟弟妹妹,不願意去爭,所以我想要,可是我也忍者不說。憑什麼,他是老大,爲了齊家做盡了奴才,憑什麼人們都去認可你!”

“你想想,你大哥這麼多年對你怎麼樣,你還有臉穿上孝服。爹、爹!送兒子上死路,你有什麼臉穿上喪服!”

齊維楨任她撕扯萬分,將身上白色的喪服撕扯的碎爛。齊維楨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無力而深深自責,那種剝離一切的虛空讓他想要倒下。他的臉始終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能將這個可憐的女人抱在懷中,嘶啞着承諾:“嫂子,我保證,百年之後,勒雲將會是齊府的主人。”

謝馥辛忽然停止了哭泣,濡溼幽深的眸子空洞的盯着他:“記住你今天的話,如果你違背誓言,我的丈夫一定會化作厲鬼,讓齊家永世不得翻身!”

一切都結束了。

齊維楨感覺他的半生像是做了一個沉沉的夢,他像個無根的幽魂在夜半飄起身子,慢慢的走過滿是死寂白色的齊府大宅。

從佛堂的一角,是母親一如既往冷漠的臉,到了兄長生前的大院,謝馥辛抱着兒子像幽魂一樣唱着安睡的兒歌,在演武堂中,齊家將士的悲泣聲只能低低的在夜間哭訴,謝言的房中,謝氏兄妹相互無言等待天明。

他來到了主堂中,聽到了隱忍的低聲咳嗽,那聲音年邁老衰,他甚至不敢相信,這是他偉大的父親。

一夜白頭。

一夜能讓人老去。

齊貞吉手中是大兒子頭上的一絲髮,連帶那絲乾枯的血跡也變得冷清。

他回過頭,蒼白的脣顫抖出老邁的笑意:“他想和我鬥,可是他也大限將至了。楨兒,記得你大哥的臨終告誡嗎。齊家老的老、死的死,現在這一切都在等着你。把你那些不甘和猶豫放走吧,別辜負你大哥,別辜負齊家人…”

他很久、很久不會忘記父親的哭泣,這個偉岸深沉的男人,見證了年輕時期學堂中的一句話,就連爲兒子的死傷心,都要躲起來不讓人知道。

齊維楨將披風披在父親身上,隨後走出門外望了望如水的月色。

他在寂靜的月色中揚鞭抽打着烈馬,那嘶鳴聲驚訝了生個上雍,帶着最後的瘋狂,他望了望黑暗中亮色的圓盤。

在戍城那個月色中,姜靈均也是如此逃了出去。那之後的無數個月色,他們在一起嬉笑着,將戰場當做一場浪漫的詩歌遊戲,那真是他久違的自由時光。

可是現在,該瞭解必須要了解。這一次,他要斬斷一個枷鎖,重新戴上另一個枷鎖。

烈烈的馬驚擾了靜謐的夜,嘈雜的人聲響徹天際,沒有人會想到那是上雍的佳公子齊維楨。他下馬闖進院中,一身朱紫巫女服的女子已經靜靜坐在月下等着他。她的側臉從未像現在明亮過,就像天上的月可望不可得。

“我等你很久了。”靈均輕輕出聲。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齊維楨的擁抱。他將她抱進懷中,明明身材高大,可是卻像孩子一樣迷茫而無助:“我曾經想,即使有了他,總有一天我會光明正大的打敗他,然後站在你的面前,像他一樣把你搶走。”

“我曾經想,最後我要娶自己最愛的姑娘,然後將前半生所有的不甘都變成幸福。”

靈均憂傷的笑了笑,淚珠滴在他的臉上:“可是現在做不到了吧。你要斬斷那些威脅齊家的東西,包括我這個處在風口浪尖的人。你也許會娶謝馥真、會在各方權衡下娶公主,可是這個人不會是我。”

齊維楨忽然愣愣的看着院中掉落的梅花:“做人真難。”做人真難,他羨慕二兄的灑脫與憤世嫉俗,他厭惡一切,與家族的關係處在火藥邊緣。他羨慕姜靈均,總是不懼任何人的請求與蠱惑。

但是齊維楨不行。他也曾經小小的掙扎,但最後還要回到齊家一雙雙懇切的目光中。

做個權臣,是他的枷鎖與宿命。

那麼面前這個所愛的女孩子呢?她看着他的眼光很複雜,憐憫還是愛?喜歡還是討厭?他相信她也說不清楚。

然而這一切只能戛然而止了。

靈均的額頭抵上他的額頭,那皮膚是冰冷的:“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你就像是我的…哥哥。”

齊維楨霧水中含着笑意:“對,就是哥哥。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很好。妹妹受了傷害,做哥哥一定要兩肋插刀。因爲我是齊維楨嘛,你心中最好的男子漢。所以…”所以再見了,我最愛的姑娘。

他轉過身去已經是淚流滿面,可是他離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

“怎麼回事兒?這齊維楨和姜靈均兩個人不是郎才女貌麼?齊維楨死了哥哥,姜靈均怎麼還一副不爲所動的樣子啊。”

“我早就說了,這個美女子,心冷啊。”

“姜家的女人嘛,你曉得的,視男人如豬狗,這人都…啊,姜大人!”

一旁的堂官看到她冰冷的面容,連忙跟着道歉,對方卻吝嗇任何一個眼神。

聶懿看着一旁被嚇得魂兒都丟了的堂官,輕輕嘆息一聲:“人都要走了,不來一句道別的話?”

靈均將手中的書一扔:“還道什麼別啊,不夠亂的。”

聶懿輕聲一笑:“呦,真夠狠的啊。你們兩個上朝一聲招呼不打,兩個人都冷着個臉,嚇得這羣堂官生怕撞到誰的手裡,還挺心有靈犀的。”

狠?人們總是將流言擴大化,從來不會想到當事人心上的傷口。無所謂,讓流言說去吧。

走之前她曾經去弔唁齊大公子,齊家人煙冷淡,她只是略略燒了幾炷香。齊赤若面色蒼白,帶着他出了院門。她轉眼一看,謝馥真吊着眼角盯着她冷淡的看了半響。

靈均示意齊赤若離開,輕身上前,她只是詭異的歪頭彎彎脣角:“呵,你好大的好人呢。可惜啊,自你來齊家就犯了倒黴,不知道爲什麼又得罪了葉家,葉家那位女官圍着牆不讓大公子進去,他兩面困境活生生困死在城外。葉家那個瘋了的小姐現在還禁在家中呢。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原來還有和我一樣的女人。呵…”

葉家、葉靈鋒?

恨屋及烏,竟然到如此地步。

真是冤孽,已經說不上是誰的冤孽了。

謝馥真的面色有種漂浮的滿足感,若不是她正常說話,她還以爲對方也瘋了呢。她現在就像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兒一樣,什麼大家閨秀的禮儀都放在一邊了,一會兒點點左邊,一會兒指指右邊:“哥哥已經答應我了,表哥他遲早會娶我,姜小姐,後來的始終是後來的,你啊,妄想。”

靈均擡頭看了看面色晦暗的謝言,只是匆匆離開了齊家。

山雨已來風暴起,一切都像是不可預知的風暴,漸漸的變了方向。

她與齊維楨不必再見面,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之中。

她的路荊棘萬分,他的路將會光輝燦爛,從此以後便是兩個最不可能交差的極端。

靈均將手中的劍帶好,劍鞘一出,立刻寒光閃閃。

檀郎在一旁悶悶的酸了半天:“太好了,終於離開你的‘好哥哥’了,這次不用月下流淚話別了。”

靈均嗤笑一聲:“真難爲你了,在一旁偷看半天在胃裡嚼舌頭。”

檀郎的大鬍子紮了扎她的皮膚:“我那叫光明正大。那麼,你要怎麼還齊維楨的恩情?”

靈均淡淡一笑:“放心吧,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個‘驚喜’。”

作者有話要說:  隔壁的文其實一直在寫,但是寫的心裡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