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幅水天相接的畫作般,濃密的墨色由沉眠的湖底深深的倒流入天,進入腦海中的是黑白交錯的灰色,天上飛舞的是怪異的野獸,在耳邊嘶鳴着。
“第幾天了?”
“第五天,剛纔發狂後剛剛睡下。”
“二王子的屍體還未找到麼?”
一聲嘆息。
她不想聽到所有的呼吸聲,只想裝作一隻冰封的水母,在虛空的海天相接之處漫漫遊蕩。
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她像是被漂浮的力量拉了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鬆開她的手,越來越向上,原來那蓬勃復甦的力量來源於自己的血脈之中。
整個天空似乎亮了起來。
她害怕陽光白色,刺眼的白,毫無感情的白色。
“阿靈,阿靈,千萬不要再睡了,快醒來!快點醒來!”
熟悉的輪廓,年輕的男人,慢慢的由重影變成一個真的的人,她呆呆的望了半響:“不是他…”
齊維楨坐到她身邊聲嚴厲色:“不能再睡了,不准你再睡。”
他無論如何急聲,靈均終於睜開了眼睛,只是呆呆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幽綠竹林默不作聲,也似乎是幾乎毫無說話的力氣。
靈均已經漸漸接受了一個事實,看着齊維楨有些猶豫的目光,她知道,檀郎忽然之間已經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她忽然發起瘋來衝向翠綠的竹林,可是那乾涸的血液早已經被洗刷的一乾二淨,似乎一絲打鬥的痕跡都沒有,黑夜中的謀殺就這樣完全的消失了。
齊維楨看着她搖搖頭:“他的屍體不見了,也許是被刺客帶走。”
靈均的心再度沉了下去,無論如何她仍舊記得檀郎在消失前的那個眼神,現在想想,他不可能沒有預料的死去。
他說:“等我回來。”
似乎是早就知道如乾會動手一般,可是他也確實因爲夜利輝的死而分心,被萬箭齊射。
中了那麼多毒箭,被鋒利的夏劍所刺,這樣還能活着麼?
她感到周身冰冷,最後一口氣也隨之被抽走。
等我回來。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啊,無論如何,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句話?
我該相信還是不相信?
你又爲什麼要離開我?
騙子、騙子!
她癱倒在地,身體的血液幾近乾涸。
夏日即將到來,然則上雍卻被一片陰鬱所籠罩着。
許夫人嘆了一口氣:“三公子,不要再耗時間了。你也應該明白,姜姬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她受驚過度,一時間實在是難以緩和。你最近新升公務繁忙,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們受姜大人之託,必定照顧好她。”
齊維楨手下頓了頓,心中卻如五色打翻百般滋味,自從她來信要自己不要插手,他幾乎未動一兵一卒,他默默關注着那二人之間的細微變化,還未來得及插手便橫空出事。
現在她…
幾乎和死人一般,麻木到喪失一切可供思考的血液。
齊維楨手下的梅花酒散發出好聞的氣息,那胭脂的顏色漸漸冷卻了下來,他的表情被深深的陰影遮蓋着,轉而是深遠的嘆息:“任性的人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許夫人看着那蕭索的背影皺皺眉:“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總這麼互相折磨到底圖個什麼呢。”
許鉤吾拍拍她的肩膀,看着一旁面無表情的年輕女子,同幾日前劍指羅士諶的豪爽美人已經天壤之別,不到十日便如幽靈一般,淡泊的幾乎已經融進天地之間,像是抽乾了色彩的蒼白一樣。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姜靈均是受了驚悸,哪有一個人會被驚悸到心如死灰呢?
許夫人點了點頭:“無論如何她必須回覆理智,別忘了,皇命和三法司的審查還在等着她。”
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她的腦海中一直響着這句話,就像是劍戟一般將它深深插在心中。
眼淚毫無警覺的順流而下,即便感覺渾身的鮮血流乾,仍舊會不時感到心臟的鈍痛。
靈均魘的迷迷糊糊,在昏睡中就被人攫住身體撕扯:“姜靈均,你給我醒來,他都出事了,你裝什麼!快起來,你這個天煞孤星,害死了那麼多人,怎麼有臉過上安穩日子!”
靈均身上發病痛得厲害,只能勉強睜開眼睛,面前的女人衣衫不整披頭散髮,活似哪裡來的女鬼:“葉靈…鋒?”
“別裝了,我不信他就這麼死了,他現在在哪裡!”她的眼睛亮的不可思議,只是那光亮絕非善意,卻令人膽寒。
這個女人在戰場上,大概纔會將殘暴的一面暴露出來吧。
“我不知道。”靈均心下疲憊,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又到底身在何方。
葉靈鋒卻直接撕咬上去,她脫下一層沉重的面具後,像在戰場上一樣滿溢着殺氣。
靈均實在沒有心情同一個瘋女人較量,更何況她此刻渾身發冷,只是硬着一口氣不肯用阿芙蓉而已。
“哎呀!”許夫人開門後大吃一驚,立刻便將二人拉扯開,卻是疾言厲色:“葉大人,她現在重傷在身,你這是做什麼!”
葉靈鋒掀掀衣角冷聲喃喃形如鬼魅:“都是你,都是你,我怎麼都不信、我怎麼都不信…”
許夫人將燕窩端進屋中,看着葉靈鋒那蕭瑟的本應,又看着她顏色憊懶仍舊不願多說一句,只是將它放到桌上:“隱之兄不日便歸,小姐實在不必擔心了。”
沒人能知道她心中的痛,即使她和任何人傾訴,她甚至不知道從何說起。
靈均下意識的將裙角抓出傷痕,她敢斷定這場陰謀不會結束,在沒有看到他的屍體前,她實在沒有理由相信他就這麼死了!
他無父無母的獨自闖蕩多少年,無論經歷過怎樣的槍林劍雨都頑強的生存了下來,他始終像是自然最親近的兒子,難道會這樣受災後憑空消失?
靈均站起身來嚇了許夫人一跳,她回過首,便看到對方已經將那燕窩一口端掉。她臉色微紅的看着許夫人:“真是麻煩您了,請再給我些吃的東西好嗎,我實在太餓了。”
她的元氣剛剛恢復幾分,一羣人已經將她堵在三九學宮。
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三九學宮,受到徐氏夫婦的照顧,因身子不便便未歸家,三法司來人很快,如她所想果然是聶楨與符堯光。
聶楨倒是有些擔憂的看了她兩眼,大概是因爲她現在的臉色仍舊是蒼白的嚇人:“我說你啊,好歹也是個打不死的武者,至於嚇成這個樣子麼?”
符堯光直接扯住這位前下屬的衣袖淡淡道:“笨蛋。”靈均心中暗想,檀郎曾經告訴她那時他夜闖御史臺,也許以符堯光的敏感早就感覺到什麼了。
靈均隨即鎮定下來:“皇上已經下旨定案了麼?大人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聶楨看看周圍,將屋門關上便神情陰鬱:“你曾經是御史臺的副議長,自然知道党項質子被刺殺一事有多嚴重,而且這次的事情鬧得上雍盡人皆知。當日你們在千秋歲中極爲偏僻的雅閣,千秋歲的侍者曾言他們在取樂時被極遠處飛來的黃花梨木貴妃椅砸到,因此才知道樓上出事。那之後你們爲什麼又忽然到了三九學宮的苦竹林?”
靈均將身子縮起來,一副受驚的樣子。聶楨看着那兔子般的驚恐心中一緊,也是猶豫的不好再問下去。
符堯光直接將她扯了出來:“你那一套在我面前沒用,無論心中多悲痛,我們沒有義務去體諒你。”
靈均冷哼兩聲:“既然如此給我兩天時間,讓我原原本本將此事想出來,畢竟我‘受了驚嚇’。”
檀郎被刺殺後,與夜利輝的屍身都消失不見,據許夫人說當日是許空桑救她一命,那之後的再去幾丈之外尋找屍身已經不見,於是衆人皆認爲是刺客將其掠走,然則兩個大男人的屍體怎麼可能運送的如此輕鬆?
皇帝已經直接判定他死亡,並且爲了避免兩方爭端,必然要儘可能的壓下此事。
“靈均…”
她擡起頭,眼中已經流乾的淚再度崩潰而出:“爹…”
父親久未見到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面前,微帶着晨露味道的三更天中,他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經被京東道的雨水打得狼狽不堪。
姜楚一想要說些什麼,也預見到了什麼,此時卻只是沉默,他在等着女兒開口,給他最後一個結論。
靈均緊咬嘴脣,眼光灼灼的看着父親:“我愛他,他說過要我等着他,我絕不相信他就這樣死了!所以爹,這次我不會受任何人的阻擋,絕不會!
姜楚一別過頭去抿着嘴脣,發青的眼角下是幾夜未睡的殘留:“我聽人說,你中牡丹毒後染上了阿芙蓉,竟然瞞了我好久。”
靈均卻笑出淚來:“無論如何,生活總還是要繼續。但是他最懂我,他告訴我要戒癮,那我一定會戒掉,然後等他回來。”
姜楚一嘆息一聲,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因爲他已經知道,和姜妙儀一樣,她的女兒已經走入其中再無退路。
也許這真的是一種輪迴吧。
夜半中竹林的涼風吹得有絲絲涼氣,靈均忍着那癮痛,看着迷濛的燈火,漂浮着身子走進了千秋歲的門,這次的事情來得太蹊蹺了,一定要查個清楚!
琵琶聲忽遠忽近,那是悠遠的古調,與時下流行的頹靡南音格格不入,只是曲聲纏綿細緻卻有絲絲哀意,宛如離人懷思遙不可及。
聶楨聆聽了半響,待曲聲停後方走入屋中:“第一次聽你彈得琵琶,不愧爲國手之後。”
靈均咄咄發汗的手,那蒼白的臉色卻嚇了他一跳:“怎麼比昨天還嚴重了!許夫人虐待你了不成?”屋中有些菸絲的火燎味,清清淡淡細不可聞,聶楨不由得恍然大悟:“這是那阿芙蓉!”
靈均勉強笑了笑:“見笑了,一直在人前忍着,發起病來還是夠嗆,好在最近一段日子忍住不抽了。”
聶楨猶猶豫豫的憋了半天,也曉得她素來心性峭直,不喜愛別人對此事說三道四,只是拿話圓了過去:“你身體實在不好,怎麼好像又一副着了風寒的樣子。哎,一會兒皇上的欽差和三法司的同僚到靜室中會審,你只要有一說一即可。”
靈均點了點頭,眼神卻看着他的背影越發深邃,昨日與劉復之的對話更加叫他確定了什麼,無論如何,此事關係重大,她絕對要先圓過話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