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令狐虛若任京西路轉運使後已經許久,這其中幾乎沒有半點消息,記憶中令狐家那些年輕鮮活的身影似乎也離她遠去了。
靈均坐在炭火旁望着天上明月輕嘆,離她到上雍來快一年了啊。又到了年尾的時候,自己還有些微微的不適應呢。
她打開信件,卻是楊羽之熟悉的字跡:佳兒娶妻,將在明年,望弟前來,兄姐念之…
心中是令狐釋之那張老成沉靜的臉,看來他與母親的鬥爭卻是他的勝利,終於讓楊姨鬆了口呢。若是有機會,她倒是想知道被他如此愛着的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樣。
天心笑嘻嘻的坐在一旁,煙槍中散發着汨汨煙氣:“誰的信,你好似看進去了一般。”
靈均低頭抿抿嘴露出梨渦:“令狐釋之要娶親了,馬上要定好時間,楊家姨娘邀父親明年去呢。”玉質的煙槍嘴兒挑着桃花脣瓣兒,天心勾起一抹魅惑笑容:“哦——那個想要算計你的令狐釋之,什麼男人瞎了眼睛,竟然都看不上你,要不要我去幫你鬧一鬧。”
靈均哼笑一聲,指尖輕輕挑起對方白玉般下巴:“怕是你唯恐天下不亂,想要看笑話吧。”
天下呵呵將手中剛做出的藥丸扔在一邊,拿着團扇裝模作樣的扇了起來:“我告訴你,若是有一種想要和那新娘子一比高下的想法,你不要覺得恥辱,女人是感性生物,見到天鵝便想要擡頭看,見到鸕鶿便覺得看她落了面子。阮籍尚有青白眼示人,何況愚婦。那男人慧眼不識珠,你心中自然有了‘我憑什麼不如那女子的想法’,這是人之常情,不見得你就是愛上他了。”
靈均將殘損的牡丹花葯扔進火爐中,忽然大火就更旺盛了起來:“是啊,剛來的時候我還心高氣傲,於是便又設下計謀教訓他一番,人家也還不理我,可見你就算貌賽天仙,也要適合的榫剡木入竅。你長得像個西施,人家偏偏喜歡東施,你還得意個屁呀。”
天心哈哈大笑,顫的香灰都溢了出來:“你真是越發的刁鑽了。”
靈均翻了個白眼,在火光下看着天心不似凡人的美麗容顏。
天心是個好學生,她的學習能力快的驚人,而且通常比自己更加靈巧通達,這大概也因爲她是一個八面玲瓏之人吧。
只是她幾個月來左右探尋,仍舊不知道天心做那上癮的藥所爲何用。
天心指尖一停,忽然擡頭看她淡淡掀脣:“不怕我做什麼壞事麼。”
靈均歪歪頭:“一筆寫不出兩個姜字。我們家的女人,只要想做,會用盡各種方法。與其讓你再費力氣,不如我成全你,你我相互利用,這也算合適的買賣。”
天心眼睛有着難以預見的淡淡陰影:“不怕我與你這女士大夫道義相違背之事?”
靈均起身輕輕踱步,看着明月上坑坑窪窪的陰影,顯得可怖之極,正如她此刻的眼神:“這一年來在深不見水的地方,每每看到什麼總是藏在心中,慢慢的,心裡的深坑越來越滿,可是我仍舊知道了,世上沒有絕對的對錯,再幼稚下去,我是活不得了。”
她回過頭去看着面前的姐姐:“世間哪有絕對的好壞?哪有絕對的從容?不過都是文人手下的筆——任人塗抹罷了。”
天心嘆息一聲:“可有一點我佩服你,至少你心中仍留有所謂的大義。你呀,無論如何也受阿隱影響太深,可是又比他多了幾分叛逆,若他回來看到你如此,不知道作何感想。”
靈均聽這話,千言萬語都在心中醞釀開來,卻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提起筆來,便開始爲父親寫家書。
冬天的尾巴似乎越來越快,更漏的滴答聲也變得模糊起來。靈均一早便來到御史臺等着符堯光召喚。他倒只是輕輕披了一層雪白絨衣,仍舊完美的冰冷。
符堯光眼波流轉,微微啓脣:“你最近怎麼窩在家裡不出來了,朝廷裡看不到姜大人每日拿人的情景,各位大人還驚歎不已呢。”
靈均無奈打了個呵欠:“下官素來動乏提不起力來,但是各位大人若想念下官,我必定肝腦塗地,每日都一刻不放鬆的盯着他們。”
符堯光攤開手中的機密文件:“去恭賀一下新的上司聶大人吧,顏風神已死,陛下擢升他爲刑部侍郎寄祿官,與鬱大人可爲同級。”
靈均攤攤手:“他的職官仍是侍御史,大人您放心,你永遠是東昇的太陽一樣偉大而屹立不倒,您的光芒灑滿天地之間,就好似那…”
符堯光難得露出犯惡心的表情打斷了她:“你這丫頭真是噁心,這種遣詞造句的奉承本領不要指望高升了。”
他面目一轉忽然索然一笑:“有趣。你的同年同學都已經在考校後逐漸擢升,只有你官職停在原地,你倒是樂在其中,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靈均露出一口潔白小牙:“您不知道在這個任上多幸福呢,每天都在宮中橫着走,各位大人生怕我參他一本,都極盡阿諛之能事,下官這一輩子沒聽過這麼多好話,真是不枉此生啦。”
符堯光託着下巴敲敲桌子:“你要是貪污腐敗的話簡單的很,我會直接將你送到鬱鶴若的刑部大牢裡,怎麼樣,你的上司很機智吧。”
多冷的笑話啊我偉大的上司,我每天還要和你勾心鬥角,還要頂住你那煽情的諷刺,你不該獎賞我嗎。
靈均輕身一拜:“今次您有什麼吩咐嗎?”
符堯光忽而勾脣,眼波瀲灩:“姜大人,這個任務你一定很感興趣,陛下下旨,審判院一案要拿人了。”他將奏摺推上前去,便揮手令自己退下。
靈均打開手中的奏摺,是一個個打着紅色硃砂的批紅,那是一個個朝中要臣的名字,這些名字她自然更加熟悉,甚至在夜晚都會想到費盡心思去剷除,因爲他們都是支道承的一些黨羽。
那硃砂批紅是——查抄誅殺。
靈均心中一滯,皇帝竟然忽然大動干戈,難道是要變天了?還是僅僅要敲山震虎威懾丞相?
她做事向來乾淨利落,利落到朝野皆知的可怕地步。忽略了詛咒與謾罵聲,靈均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迅速調遣禁軍抓獲了一干御筆欽犯。
按照她的計劃,這些人應該在丞相倒塌後慢慢剔除,敲山震虎,這些蛇蟲鼠蟻纔會亂作一團,到時候羣龍無首,自然容易拔出。
可是皇帝卻正好相反,他已經打草驚蛇,靈均甚至懷疑他根本不是在截殺宰相,而是提醒他收住手腳。
靈均三次上疏呈報此事,皇帝均置之不理。
皇帝這個人啊——真是將自己置於風暴眼中心。她已經露出馬腳,丞相從此之後必定要針對與她,以後的路會如未途巉巖一般高不可攀。
天心坐在一旁偷瞄了幾眼:“我雖不懂政治,可通人情。皇帝這是將他的心腹大臣都保護起來了,卻派你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充當利刃。”
靈均將那奏摺默記於心,一把火付之一炬:“我又重複了父親的路呢。不過,過去之事,已經順我之意,我並不虧。從入宮第一日起,我便已經將自己當做一柄劍,遲早有站到刀尖兒的一天。”
天心沉默半響:“支道承會明面上處置你,你才他會如何對你?”
靈均掀起衣袖,想到了周身複雜的人脈網:“流言撒在空氣中,會從四面八方打擊看似纖弱的目標。這個時候,狼的眼睛很重要,下一步就是分清敵我,不,應該是尋找可利用的線索規避危害。”
天心挑起眼角露出有些稚氣的梨渦:“你已經不需要擔心了,從今以後,你一定會勇往直前。”
她瀟灑跳下院中一驚凋落的梅樹,留下一個瀟灑的身影:“明年天貺節我會再回來。”
十二個人——短短几日她連續拿了十二個人,而這些人都是她上報中的一部分,也許他們也有自己的親人,可是自己並不後悔。
殺貪一人,造福一方。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如同範春琦一樣,他們都是一羣已經分不出面貌的腐臭之人,這個國家的內部機器腐爛的太嚴重了,能夠拔出幾顆便拔出幾顆吧。
她在燈火下慢慢讀者父親寫來的書信:“南方已穩,現陛下特旨入淮南西路查探哄擡物價一事,待我查完即可歸家,已知曉楊姐姐一事,勿念。”
手中的溫度慢慢舒展了開,這個家中雖然空無一人,但是遲早大家還會回來的。也許每個人都是他人的過客,可是她願意守在這裡,等着大家回來的那一天。
還有二三日就要過年了,靈均準備好祭祀之物,她瞧瞧一旁鏡子中的自己,竟然宛若又一個姜楚一。長大了啊…鏡中的自己變得有些難以認識,似乎眉眼之間已經有了些風霜痕跡,卻又說不上帶着一些期許。
自己在期許什麼呢?莫不是還像小時候一樣吧,忙碌的父親,總是追隨父親的女羅,行蹤不定的天心,容姨總是守在宗廟中,沒有母親的自己與孩子們打成一團,小小的自己不懂得認輸,然後她躲進曼苑中,看着紙醉金迷的芸芸衆生,癡癡的想,母親會不會就在這裡呢?
朱紫色的巫女服勾勒出成熟的女性身體,她輕輕的扶起手中的煙槍,那是阿芙蓉膏剩下的殘渣,發出寂寞的香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是這一卷的最終章哦!~
下一卷預定的是各種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