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的身子迷迷糊糊的飄了起來。她看到父親穿着素雅的青衣,她揉揉眼睛,輕輕的叫了一聲父親。
水霧漸漸散開,父親那張美若好女的臉露出來,他纖細的手指輕輕的碰碰嘴脣,示意他不要出聲。
靈均偷偷的笑了笑,爸又在打什麼啞謎呀?
父親懷抱着貴妃手中的雙鳳琵琶,纏繞的鳳凰麟角驕傲的昂起頭顱,正如父親那端正的姿態。他帶着鎮玉玳瑁,左手輕輕的撥弄着琴絃,《梅鹿》的聲音悠揚。靈均癡癡的聽着,父親搖晃着纖細的手腕輕輕的叫她。她便癡了似的走了過去。可是穿過層層疊疊的紗幔和迷霧,怎麼就是不見父親的身影呢。
臉上的笑意漸漸冰冷,彷彿受了刺激般,她控制不住的大叫起來——滾滾的黑雲湮沒了她的身體,在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力量在拉着她走——
她忽然瞪大雙眼,冷汗早已經浸透衣裳。那手緊緊的抓緊玄色的衣袖。她細細喘着,卻看到對方抿着嘴脣。
“我這是…”
“你做噩夢了。”檀郎爲她拭去汗珠,餵了她兩口熱水。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中帶着些許青色亮光,尚不到五更。一把火把已經燃盡,剩下些許的焦炭,那屍斑一樣的顏色突然讓她覺得噁心。
檀郎靜靜的看着她,似乎啓脣想說些什麼,終是未開口。
靈均看着她詭異還有些透着紅的臉,疑惑的歪了歪頭。洞中只剩下一把歪歪的火把,她也看不清許多。
靈均剛想張口,卻發現有什麼東西急速的躥了出去。
她心中生出幾分不好的感覺,只見檀郎拉着她的手,似乎在與什麼對峙着。
她會意挺立不動,檀郎忽然急聲低語:“你身上藏着什麼吸引毒蜘蛛的東西嗎!”
她尚未來得及開口,身體竟被狠狠推開。回頭一看,檀郎揮着彎刀飛速砍劈,似乎想要打落什麼東西。
黑暗中只剩下火把中的一點火光,四面八方卻似乎被一些邪惡的生物所聚攏。靈均楞楞趴在地上,感覺的地下的塵土似乎被千軍萬馬震的翻騰起來。她不敢置信的慢慢回頭,看着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眼睛。
“啊!——”不敢置信的驚聲尖叫起來,那些黑暗中的眼睛像鬼蜮一樣含沙射影,那些生長着奇怪絨毛的多腳蜘蛛,每隻身上那奇異怪誕的八隻眼睛都令人感到死亡的恐懼。
檀郎高聲怒號:“快出谷去!”他飛身擋在靈均前面,十多隻拳頭大小的蜘蛛在四面八方盯着牢籠中的兩隻獵物。他們彼此窒息不動,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出手。
檀郎大口呼着氣:“這是穴居狼蛛,它的毒液幾乎致命。聽着,狼蛛有些懼光,一會兒我將洞口的三隻蜘蛛打到洞裡,扔給你火把之後趕快逃跑。”
靈均抓着他的袖口,怎麼也不鬆手。
檀郎握住她冷冷的手,直直看她:“放心吧,對我來說這不算什麼。”
如果沒了他,她下了山,對他們說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除掉一個敵人呢?這樣她就又增加了盜圖的一點機率。可是那個人是檀郎,她、她怎麼也找不到自己跑掉的理由啊。
她心念一起,劍光一閃便斬了一隻蜘蛛,那蜘蛛如同黑油爆炸一般,從中生出萬千只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他們瘋狂四散,衝着二人襲來,將谷中布成了人間地獄。
靈均大吃一驚,檀郎卻苦笑一聲:“下次要出手先提醒一聲。我之所以擊打不殺就是因爲他是無限繁衍的啊!”
靈均滴着眼淚跺跺腳,自己真是個自作聰明的笨蛋!還有面前這個笨蛋,不識好人心!
檀郎看她一眼:“以往我們總打架,這次合作一下怎麼樣?笨蛋,下次打仗之前問問有經驗的老人家吧!”
靈均“呸”的一聲:“什麼時候還有工夫開玩笑!”
他眼睛一挑,紅紅的薄脣邪惡一笑:“讓我看看姜大小姐的劍精到什麼程度吧!我們就合力將這些蜘蛛削去四肢,拍到火光下,我自有治它的辦法。”
二人似乎較勁似的,抽出刀劍來對着這羣小蜘蛛一陣亂砍。隨後左右聚角,手拍腳蹬,藉着對方的力躲過毒液,便狠狠的削去這些蜘蛛的四肢,將那鼓囊囊的圓球踢到火光下。
檀郎見時機成熟,復又吹動口中的哨子。那聲音變得急促,天上驟然飛出了許多無名使者。靈均第一次見到許多近身的雕梟,個個生的兩尺開外,威武的身軀拍打着豐翼,那雙淡黃的隔膜眼珠好似將軍一般慵懶而不屑。
檀郎輕吹哨子後,發出了幾聲狠厲的怪叫,那幾張雕梟竟像夥伴一樣,將那些斷足仍在亂爬的蜘蛛一口吞住。這些雕梟一口便吞了好些個,飛着身子在空中發出厲厲號叫,隨口一吐。
靈均一看那東西咋舌咧嘴,竟然是這些毒蜘蛛油油的黑色死皮。她回想起剛纔種種,纔不由得想起,自己最厭煩這些生性醜陋的東西。不由得發嘔吐了好多酸水。檀郎扶着她目不轉睛的盯着這些兇狠的雕梟,一人一獸似乎有感應似的。那雕梟盤旋長鳴着飛出去,回來後嘴中輕飄飄落下幾片綠綠的葉子。
檀郎清靈的打了一聲口哨,嘿嘿笑着:“多謝了雕兄。我和我…謝謝你。”
她眼睜睜的看見這些雕梟飛出去,仍然是威猛無比,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不妨口中被塞了幾片嫩葉子。
檀郎那張恢復平靜的臉不免顯現出一點得意:“太幸運了,不僅加了餐,還遲到了雪線上的嫩葉。你慢慢嚼,這東西珍貴得很。”
靈均睜着眼睛差點沒看穿那綠葉。先不說他是雪線上的全綠之葉,就衝着山中生靈的保駕護航,也絕對是稀奇品種。她最終輕輕嚼了一片,只覺得滿嘴清香,似乎有好多清氣進入腹中。她摸着那片葉子,就手要放進袋子中。陣風一吹卻消失不見。
檀郎反應極快,彎刀早已經出鞘‘問候’過去,卻被輕輕一勾回到鞘中。
“小郎君反應挺快,可惜生澀的很。”
“小丫頭也真傻的可愛。雪線上的綠葉下了山立刻就枯死,還當寶貝似的要塞進去。不如我替你吃了。”
靈均不知道哪來的怒氣,她好歹算半個大夫。大夫手中的藥被搶走了,就像將軍失了神兵。她看到這一身粗布衣服堆着獸皮的背影,又想起這半日遭遇,真想一劍刺過去。
背影轉身,竟然是一個精神矍鑠老爺子。他頭髮鬍鬚全白,皮膚也幾近乾枯,只那雙眼睛卻像雕梟一般,淡漠有神還冒着精光。
靈均一頓不頓,似乎奇怪得很。這老人周身的氣十分不尋常。但這綿長厚重的氣,卻絕非那些不懂道家內丹之功的蠻族所擁有的。他雖處在寒山之中,卻有着中原青翠高山中松柏寒霜的氣息。
靈均骨碌碌的轉着眼睛,甜甜一笑:“晚輩剛纔一時間不識泰山,真是失禮了。前輩若不嫌棄,我們這兒剩下的豹子肉,還請前輩笑納。”
檀郎一聽拉着她的手臂:“那是我給你……”“你閉嘴啦!”檀郎聽着翻了個白眼。
老人哈哈大笑:“年輕男女就是不同,在這雪山危險還情情愛愛。小丫頭看來不傻反倒聰明,似乎還要探探我的路數吶!”
靈均拉着旁邊那傻子的手,圍着火把一拱手。
老人風似的一坐,手中的酒“嘩啦”悉數倒在豹肉上。他咧嘴哈哈一笑:“小郎君不用擔心你這豹肉了!這上面沾上了狼蛛的毒液,我拿這酒來給你去了毒氣!”
靈均趁機接近老者,感受他身上這股氣息。初感確實綿長,卻時斷時續。如果說這是將死之人,倒還值得相信。可她一旦抓住這種內息,幾乎可以肯定,這人身上的內力,絕對是中原路數!
老人眼睛精光不露,卻似乎又寒光內斂。他嘿然一笑:“小丫頭鬼點子多,探我虛實呢。小丫頭是中原人,還有幾分狡詐呢。”
檀郎細細哼了一聲,瞥過頭去:“有的時候精,有的時候笨得可以。”
靈均不避諱的白了他一眼。她眼下興趣上來,確實顧不得許多了。她嘿嘿一笑:“老先生吃了肉,算我們後輩孝敬的。晚輩要求不多,只請摸摸脈門一二。”
老人挑了挑長白眉毛,伸出手去。她和老人雙眼對視,彼此間興味的互相打探。她摸着手少陰經,那處氣若游絲;再緩緩摸上手太陽小腸經,卻擂如鼓譟。她身上流出些內氣,來回擊打着脈門,卻好似絲絃一般滑而無門。
老人小指反制,確是擋了回來。
靈均悚然一驚,這人已經化氣於無形,哪是她這幾個野招子就能制服的呢。可她竟被這人身上的氣所迷惑,一味的想要探究。
她雙手一拜,虔誠膜拜:“不知道是哪位中原的前輩在此清修,晚輩實在無理。”
老者雙手一擺,疏豪高歌:“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復能來!”他邊唱邊舞,打出一套極奇特的雙手拳法。
二人看得眼花繚亂,不由得嘖嘖稱奇。
靈均聽着這西王母的《白雲謠》竟然被唱的豪放粗獷,不由得豪氣頓起。她起聲相合,聲音清靈悅耳:“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還。移形素兮蓬萊山,鳥欠欽傷宮仙不還。”
老人收氣一坐,喝了口酒緩緩道來:“老頭子登天卻留戀舊友,小丫頭唱伯牙之曲想覓知音。不錯、不錯,不似那些閨閣中的雛鳥,有幾分灑脫。”
他嘿嘿一笑:“世間早已經無我之名。要忍受孤寂卻又忍受不得孤寂。就叫我‘枯雲’吧。”他恍然望着洞外破曉之光,似乎已過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