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見我母親?”齊維楨執筆的手一頓,不着痕跡的將下筆的頓處補了個錯處。
靈均看他手上臨摹的歐書正到一半,也有些不好意思打擾他:“我前幾日身子不大好,這幾天見好了,還是要謝謝夫人罷。”
齊維楨溫雅的劍眉這些日子漸漸張開,變得越發溫文細挑,今日更是穿了一身杏花白書生軟衫,將戰場上的凜冽氣質磨成了書生般的斯文清俊。靈均指尖點點那未乾的墨跡笑道:“你這《九成宮》摹寫的有意思,歐體氣力縱橫,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當枯形,復不可肥,肥即質濁。你卻如鐵索雙鉤,勾着轉折處不肯撒手,活生生將它寫成了魏碑。”她心中其實有所疑慮,齊維楨這書太過老練深邃,明明是楷書卻寫的陰鬱深沉,讓人很難看出來半點心情,又覺得作者似乎心中百轉千回,卻絲毫不露,涓滴入海只是隱藏心中,哪像皇室世家子弟多有所推崇的一味輕浮飄秀之風氣。
她彎彎脣角指着手下的字:“你看這‘將’字,上撇出鋒本來應該凌厲,怎麼反倒叫你收回去了呢。”
齊維楨虛着拿了拿筆,只是淡淡的飲了口茶水:“出鋒太凌厲,難免割傷下面的寸,人之方寸之地正是心臟。可知若是性格過於凌厲,難免傷了自己。”
靈均似點點頭一般嘆息,父親、趙朴子、齊貞吉…那一張張面容在她心中略過:“商君刻薄寡恩才屍骨無存,緣由如此!
齊維楨將手中的筆輕輕撇到一邊,回過頭看着她:“見了也好,我母親那人性子還是極好的,不必擔心。”
靈均出了客院方知道齊府別有洞天。趙國凡王公貴族無論俸祿宅院皆有規制,齊府不似皇帝寵相支道承一般,那連片的豪宅院落儼然被整個上雍眼紅着,反倒是規規矩矩的整肅之至,足可見主人家風。
與令狐家的粗獷武人之風不同,齊家幾乎很少瘋長移植的雜草,而是一切都像是被完美佈局開的。
完美。靈均心中打了滿分,簡直完美過得頭了,就像是特意做給誰看的,一絲不苟的規制。無論是湖泊和假山的數量,都沒有超過流傳圖譜中皇宮的十分之一,雖然有些文人風雅的歲寒三友在,但是花枝貴物都很少。趙國皇帝所癖愛的太湖石,引導了整個東西二都與富甲天下的江浙之地爲之瘋狂,但是齊府中幾乎一塊都沒有。
四周的僕役安靜的工作着,沒有一個人私下偷偷看着這位新來的客人。齊維楨看看她低眉順眼的樣子,不由得輕笑:“別這樣緊張,齊家家風如此,但並不苛責衆人。”他隨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個身着青色襖裙的中年女子:“那是我母親面前得意之人謝琳媽媽,你跟着她便好。”既然這女子姓謝,那邊是齊夫人謝麝的陪嫁了。
齊維楨向謝琳淡淡一望,對方便會意笑着上前輕輕見禮:“三少爺早就打好招呼了,姜小姐只跟着老奴來即可。”
她回頭輕輕望了一眼齊維楨,見對方一身素白看她淺淺的笑着,手也沉穩一揮,心中便是一暖,想必齊維楨是替她打點好了。這人啊,連挑他錯處都挑不出半分來。
謝琳領着她走過穿堂,仍然是溫順的對話:“咱們夫人閨名謝麝,想必小姐是知道了。夫人自來不太過問外宅的事情,只是安心管理內宅,此刻伺候的還有大少奶奶。夫人性情自是不必說,那是待人極有禮的。大少奶奶是咱們夫人的內侄女,是個極其勤快的,又精通商道,府中素來有‘小素女’之稱,咱們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的嫡公子也有九歲了,姑娘若是見到也不必忌諱,您算得上他的長輩。”
靈均溫文爾雅的點了點頭:“着實麻煩媽媽了。”手中輕輕遞過去一塊玉佩,她也不擡頭,只是風輕雲淡的走着。謝琳看着她,不着痕跡的輕輕點了點頭,她隨手便收下了。
彎彎繞繞的走過了好幾個穿堂,靈均心中細細思索着。齊維楨這幾日也時有時無的聊到齊府中的事情,雖然他都是輕輕一語,但是靈均還是記在了心上。大少奶奶謝馥辛和大公子齊明晦是表兄妹,二人十幾歲便在父母安排下就成婚了,沒過兩年生了嫡長子齊勒雲。齊夫人又將長兄的兒女謝言和謝馥真早早接到齊府教養。謝家已經沒落了,可是卻牢牢的將血液融入在齊家的生命中。
而時下趙國看中官商聯姻,甚至不少名流庚帖上直接列上家資,齊府仍一如以往的保持風格,真真令人咋舌。沒人知道齊府多少家資,它不似鄭氏一般靠着二公主的裙角,也不像仕途出身的支氏和嚴氏一般另立王國。齊府就像是上雍腳下一個神秘的影子一般,明明白白立在這裡,卻着實猜不透真真假假。可見父親雖僅幾次稱讚齊貞吉,卻也不是空穴來風的。自言功高蓋世,但不功高震主,這纔是真正的一流人物。
終於走到了一個樸素典雅的曲室前,上面卻是用貝石刻成的三個衛夫人小字——陋室。龜紋六角式的長窗摺合着門靜靜的關着,她卻從門外都能聞到那屋中的香氣。心中暗暗記下了,這是東瀛的波津香,是安神靜目之物。謝琳做了個“請”的動作,靈均看了看四周,附耳問道:“媽媽,曲室是主人家的私宅,未經允許是不得貿進的。”謝琳讚賞一笑:“夫人吩咐的,姜小姐只管去就好。”
謝琳輕輕釦門二聲,遂有婢子將門推開,那婢子沉聲斂容,不見一點錯處,便將她領了進去:“姜小姐到了。”
靈均整整儀態便走了進去,像正座與側坐的兩位奶奶問好做禮。長者不言幼者不語,無人說話,自然也就由着屋子寂靜着。波津香的味道漸漸濃郁起來,似乎幾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打量着她。她只是垂下雙目,不視尊上。
“好孩子,擡頭讓我看看罷。”靈均方將頭擡了起來,波津香圍繞着的齊夫人穿着暗素白襖,籠罩在煙波中的臉有些模糊不清。
側坐的大少奶奶忽然笑了一聲:“娘,屋子中這香味兒久了不好,那個胡商說過,這香也就是平時禮佛參禪的時候點點罷了。”她雖然對着齊夫人說話,眼睛卻一瞬不瞬的在瞟着靈均,那眼神活似一個商人在打量物品。
齊夫人伸了伸手,一旁面無表情的婢子輕輕將伸的細長的窗戶嵌出了一絲縫隙。靈均這纔看清楚齊夫人的長相,雖然年近三旬,但是齊夫人幾乎維持少女時的模樣,渾然不似大家夫人有些富態的臉龐,顯得極爲清俊風氣,果然不愧是王謝二氏的女子,若見到她們,不看容貌便要被其氣質吸引三分。可一旁的大少奶奶便有所不同了,一張圓潤的鵝蛋臉上映着有些微微上挑的三角眼角,一看便是精於算計之人,這樣的女子應該出現在商家樓閣,而不是大戶人家中。
一旁站着的長孫齊勒雲年歲不大,倒是極早的褪去了一團孩子氣,一雙霧濛濛的黑色眼睛叫人看不清什麼表情,只是靜靜看着自己。
她心中不免哼笑一聲,怨不得齊維楨說她母親是個懂規矩的,而不是個和氣的人,這一尊毫無感情的玉面人偶,自然沒什麼和氣。齊夫人靜靜的坐在玉座之上,一句對着後輩的話都能說得如此雲淡波平,毫無半點感情,對着她的表情都不如一邊不斷打量的大少奶奶多,可真是有意思。
齊夫人看了半響,忽然似冰釋一笑,那笑容竟有觀音垂淚之感:“來,上前來讓我看看。”靈均輕輕走上前去,只是大大方方給齊夫人看。她方纔發現,齊維楨長相類母多一些,尤其是那雙隱含了太多東西的黑眸,即使再冰冷也有極強大的吸引力。
大少奶奶眼尖看着齊夫人的動作,一把上去親熱的摟住靈均,差點沒把她勒斷氣了,又哎呦哎呦眯着吊梢眼笑起來:“娘這是看上眼了不成?往日咱們家清清靜靜,也不大和外人交往,這次來了個美若天仙的小美人兒,您就把我忘在一邊兒了不成!”
齊夫人扯扯嘴角,垂下了淡淡的眸子:“你這孩子淨胡扯,還不把姜小姐請到一邊兒坐着。”大少奶奶拉拉扯扯的讓她落座了,靈均也半推半就的順承着,見過禮落座。
她也端莊笑了笑:“前些日子小女在雪中遇難,多虧三公子救我回來。前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現在漸漸好了,特地來感謝夫人和少奶奶,不僅收留小女暫居齊府,還讓馥真小姐來探望小女。”
大少奶奶咬着嘴脣似爲難的看着齊夫人,不斷的打量着對方:“怎麼小妹還真去了,這事兒…”哦,看來這兩個堂姐妹似乎還沒怎麼通過話兒呢。
齊夫人也不理她,只是指尖不斷摩挲着一旁的佛珠:“姜大人是將軍故友,舉手之勞不必掛念。”那雙與齊維楨相似的金褐色眼瞳汨汨露出淡淡的色澤,在曖昧的香氣下朦朧不清:“你在府中安心住着,一向把這裡當做家裡就好,不要客套。”
靈均見她言語希寡,便略略和二人交談幾句,也便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弟弟是超級學霸,他看人的樣子很像齊勒雲,很帥所以我很喜歡他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