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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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響起了悠揚的胡琴聲,那聲音不是中原清幽的絲竹,卻綿長蒼涼。

靈均歪着頭,靠在檀郎胸口,喃喃自語:“這是什麼琴,這樣好聽?我聽到它,就想回家。”

她擡頭看着對方,那雙眼睛有些怔忪的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種悠長的回憶中。

兩個人似乎心有靈犀般,靜靜騎着馬兒,聽着這悠長的長調。連那野馬都似乎陷入了優美的樂聲中。

靈均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身體卻突然緊了起來。

檀郎似乎受到了什麼感召,他的雙手緊緊的懷抱住她的身體,彼此間的氣息幾乎相互侵略交錯。

靈均不能夠推開這身體。這些日子,她的身體、她的心,陷入一種絕望的疲勞之中。此刻,如冰如玉般缺少溫暖的身體渴望着這一點火苗。

遙遠的異鄉,一對互爲敵人的少年男女,竟然就這樣如戀人般緊緊的抱在一起。

半響,檀郎忽然鬆開了身體,冷淡的推開了靈均。

靈均憤憤不已,暗罵自己疏於防範。這該死的、反覆無常的傢伙,果然是敵人!

對方輕輕嗓子:“那是海都在奏火不思。怎麼樣,你們中原沒有這麼美的聲音吧。”

靈均心中暗暗稱讚,這琴的聲音優美又厚重,比起中原那些單薄的管絃更加侵人心絃。

靈均心中一動,狀似好奇的問:“海都應該不是党項人吧。党項八部中,並無海姓。”

檀郎沉默半響:“你似乎很瞭解党項人。”

靈均輕笑:“党項人這些年可有名氣了,大趙、吐蕃、西遼,哪一個國家沒被你們打劫過。党項一共就這幾個大部,邊鎮上人人自危,哪個能不知道你們的大名呢。”

檀郎聽她有暗含諷意,輕聲一哼:“你們漢人也別裝可憐。我們党項人有自己的領土,可是你們卻按着我們的頭顱讓我們下跪。党項男人跪拜天地父母和神靈,不向軟綿綿的漢人下跪。”

靈均的嘴角狠狠的咧開,笑容變得毒辣:“你說誰軟綿綿的。”

檀郎笑着看她:“就說你啊。你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党項女人雖然毒辣,但是健壯的很。漢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樣,像只嗷嗷待哺的小羊兒,又白又嫩,一口就能吞下去。”

靈均“呵呵”兩聲,迅速轉過頭去。她早已學乖,不在逞口舌之利。

過一會兒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海都到底是哪兒的人,那個火不思是什麼物件兒?”

檀郎喝了口水,瞥了她一眼:“他說他是山那邊‘牙孫’的後代,據說他們的部落是一塊聚合的骨頭。那個馬頭琴,是他們部落的樂器。海都最愛在騎馬的時候拉琴,這些馬兒聽了琴聲甚至能夠忘記飢餓和疼痛。”

多美的聲音啊,寧靜的似乎能催人熟睡一般。

靈均回憶着父親講述的塞外典籍,心中暗暗算計。這小子似乎只知道些皮毛。看來這個海都,大概是蒙古的一個部落遺民。那個頗通醫術的撒都汨,聽名字似乎是回回人。這些天她暗暗觀察,這隊伍似乎是臨時組建起來的散兵,他們雖然武力強健,但是彼此間並不服氣,生活習性也大相差異。

靈均的眼睛骨碌碌的轉着,看的檀郎有些發毛。

他終於嘆了口氣:“你又在想些什麼。”

靈均‘嘿嘿’道:“我在想,你一點兒都不受寵愛。那個阿羅只每次看你,都又怕又厭,那個兀亞,是破醜家的吧,怎麼好像反而和你有仇的模樣。”

檀郎哼笑一聲:“我要是笨得被你挑撥了,就會像那兩個笨蛋一樣,明明想殺了我、卻要忍者留住我的一樣,搞得自己難受。”

靈均心中一凜,一則他確實想試探檀郎,卻未想對方直言不諱雙方交惡之事。

她試探的問:“該不會你們真的有仇吧。”

檀郎的手勾着她細細的頭髮:“不過是殺父滅族之仇罷了。”

靈均愕然。這羣蠻子果然失於教化,怎麼這種不共戴天之仇,竟然能如此輕易說出?她忽然感到這個少年身上傳來的陣陣寒意,那不經意間的話語帶着濃厚的血腥味,令人懼怕厭惡。

檀郎嗤笑:“他阿波,啊,也就是你們漢人口中的父親,自己不自量力來挑撥嵬名,結果被一個無名小子弄死了。結果他又去挑戰人家,纔會被打的只剩下幾個人。兩個人還是曾經的兄弟呢,這可太有意思了。”

靈均心中黯然,這羣人的生死觀,根本不是一紙契約能夠約束了的。他們的慾望本能更大過什麼禮儀教化。她心中嗤笑,東京都愚蠢的騎牆派和鴿黨,高高興興的鼓吹着讓這些異族接受漢人的文明,就連她都曾經自詡高人一等。結果到了這羣野蠻人的地盤兒,還不是屁用都沒有。

她不由得喟嘆,父親到底在爲了什麼拼命啊。即使打下來的勝仗,皇帝一張紙“賞賜”受降蠻族就抹去了多少戰士的死亡。

她心中竟然生出幾分快意恩仇的奇妙感覺來,與其束手束腳,到不如同這些蠻人一樣,弱肉強食呢。

檀郎看她沉默不語,以爲她嚇到了,心中暗想:就算這女孩子有幾分厲害,到底是個柔弱的漢女。

他心中一動,輕輕道:“你別擔心,只要你乖乖給兀亞治病,他暫時不會殺你。”

靈均靜了一會兒:“他在向哪個方向走?”

檀郎聽她聲音嘶啞,將水帶塞到了她的手中,看着前方散落行進的隊伍:“去往利家。不過到了那裡,你最好小心點。往利家的人…很可怕。”

靈均小口的咀嚼着清涼的水源。天氣越來越冷了,她身上的棉衣還是從檀郎身上順下來的。每年的這個時候,她尚在溫潤的南方,感受着日光和山風光霧的滋潤。霧氣昭彰的天氣,美則美矣,但時間一長,靈均只覺得她凍得要睡過去了。

檀郎忽然盯着她哼哼兩聲:“我覺得,天太冷了。”

靈均打了個哆嗦,大眼睛也盯着他:“所以我覺得…”

“恩,我們兩個可以暫時和解…”

“抱一下也沒什麼問題,反正這裡也沒有人知道…”

兩個人沉默着抱在了一起,汲取着對方的身上的一點體溫。

檀郎心理莫名有一點點小得意,他細細嗅着對方的髮香,看着那張被自己的手指畫出泥紋的小臉兒,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將她摟到懷中,怕是這小女子早就凍死了。他抱着她,手中卻暗自摸了摸彎刀。想起靈均輕輕試探般的話,他淡彎嘴脣,他怎麼會不知道兀亞憎恨自己呢。不過兀亞現在還不會殺了他,那就別怪他不客氣了。

靈均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從被俘虜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快進入霧月了,不知道爸爸怎麼樣了呢?如果他回到戍城中,齊貞吉至少會看在一點交情上,好好照顧他吧。

奔波在胭脂山下,幾乎都快忘記爸爸了。靈均燒着面前的火苗,不由得苦笑。

她喝着滾燙的熱水,靜靜的想着。這一個月幾乎越來越向北了,說明她離着戍城已經越來越遠。

她曾經想過對周圍人用毒,奈何隊伍中高手衆多,她是無法全身而退的。更何況,胭脂山的地形複雜,她必須要有足夠清晰的地形圖和駐兵圖才能夠走出去。只好抱着雙臂,怏怏不樂的發着呆。

阿羅只緩着雙眼,聽見兀亞微弱的呻吟聲。見狀不好,立刻粗暴的拖着靈均扔到兀亞面前。阿羅只照舊冷漠的盯着她:“看看他的傷。”

靈均每日都要接受這樣粗暴的對待,她也早已經麻木了。看了看兀亞的幾個傷口,雖然將要結痂,卻偶有血絲冒出。

阿羅只抓着她的衣襟,冷聲質問:“爲什麼他的傷口總是反覆復發!你不要耍什麼花招!”

靈均毫不畏懼的直視他:“這種廢話我已經說累了。我的命在你們手中,我怎麼會想着害他。

哼,你們太急於求成了,這幾處傷口都是死穴,偏偏你們這幾日瘋了一般趕路。他這傷口每個三五日根本無法修整好!”

阿羅只並不信她,他一招手,撒都汨便上去檢查傷口。

這俊美青年天生有些笑臉,他看着靈均,輕巧轉了轉眼珠,輕輕一笑:“她說的是,傷口要結痂了,這兩天最好安靜修養。”

靈均悄無聲息的鬆了口氣,她不曉得撒都汨看懂了幾分。這藥在她手中,必須控制對方漸好卻又復發,一旦她沒有利用價值,馬上就會被殺掉。

兀亞睜開紫紅的眼皮,惡狠狠的盯着靈均:“阿羅只,這幾天紮寨吧!馬上就要到往利的地盤了,不要急於這兩天了。往利家有西遼賞賜的草藥和漢醫,到時候,哼!”他看着靈均,勾出了一個冷笑,“到時候,這個臭丫頭的命也就留不得了!”

靈均用手輕輕的理了理衣領,默默的退到一邊。

她留在這裡可不是陪這些蠻子玩兒的。

最近兩天,阿羅只和兀亞似乎很焦慮,每日都在半夜點着燭火,在暗光下低語着什麼。靈均只是在送藥的時候輕輕瞥過一眼就難以忘記。

羊皮畫卷上的——是用契丹文字標註出來的地形和兵防。

她咬咬嘴脣,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