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回頭一看,是一個披着藏藍袍子的青年,初看風流清俊,然而他皮膚蒼白,眼角泛紅,卻有隱隱的羸弱多病之感。他走到齊維楨後面,扇子後的眼睛卻隱隱在打量着自己。齊維楨帶着點笑意抿了抿嘴脣:“溟齡兄,何苦煽風點火?”澹臺溟齡合上扇子微微一笑:“將近年夜卻有如此多的歸山燈,魂也歸山,魄也歸山,這不吉利、不吉利呀!”
那二公主府的將官橫劍飛來大怒:“你敢看不起我?!齊維楨,齊家不過是我們皇家的狗罷了!你好好學學你那個夾起尾巴的爹吧!”齊維楨只是將點開刀鞘,鋒利一閃,那劍便幾近破碎。這文雅公子的眼神已經恢復到戰場上一般:“鄭大人慎言!陛下有信物在此!”仇飛廉皺着眉毛看着面前的一切,卻也不好說什麼。齊維楨與仇飛廉交耳半響,他輕輕嘆息:“只有如此了。”
齊維楨與姜楚一不着痕跡的輕輕對視一眼,一同扶起了王炎。他輕聲安慰:“王大人請好生寬慰,皇上昨日只是一時震怒,念及大人爲臣多年一直衷心社稷,特賜大人只判流放之刑。”他遮擋住衆人視線低低附耳:“父親已經爲大人續命,有朝一日若有機緣,我定會讓大人再返朝廷。”王焱呆滯兩眼,像一個長者般撫摸他的髮絲,似了悟般看看他:“三公子與將軍高義,老夫先謝過了。王家已經毀啦,沒有芝蘭玉樹般的子弟,下面的越來越不像話,您就不要再多費心思了。”想起自己也曾經年輕氣盛,無奈宦海沉浮多年,不要說再復興先祖基業,只怕是活下來也要靠他人的施捨,真是侮辱之至啊!
王焱回頭看着姜楚一,讓他想着自己第一次看到面前這人的時候,那時的他出身貧寒,可身上隱隱有烈火氣勢,多年過去,終於也是明珠蒙塵,那種能掃除梐枑再復朝堂清明的志氣也漸漸變得隱晦不堪。他向天重重一嘆,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姜楚一音中帶着泣血之姿:“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這枯澀的歌聲載着歸山燈,悠悠盪盪的,也不知道魂魄就回到哪裡去了。
靈均看着浩蕩的王家隊伍漸漸向嶺南方向,夾雜着嗚咽的哭泣聲與慘叫聲,實在是如萇弘化碧、杜鵑啼血,淒厲萬分。她走向眼神晦暗的父親身邊,輕輕貼在他的手臂上:“王大人最後看您的眼神是什麼意思,那一眼簡直是悲慼萬分。”姜楚一喃喃低語:“我讓太多人失望了。即便他保住性命只是發配,嶺南千山萬水,王家這些柔膚脆骨的人根本就活不到那裡,皇上不過是賜給他們緩慢的死刑而已。”靈均閃了閃眼睛:“父親不必擔心,齊大人您應當信得過。他既然敢到皇帝面前交易,必定會有所準備。”姜楚一看着面前浩浩蕩蕩的押送人馬,心中已經是無限悲涼。王焱區區一個吏部侍郎,早已經是被架空權利的官銜而非職事,甚至難以定名號,終身只能做守着薄田過日子的普通人,即便這樣他的心中還是留有一點家國情懷的,不過是出言訓斥了皇帝的愛女,難道皇帝就如此無情嗎?
齊維楨沉了沉眉毛:“姜大人不必擔心,我已經打點好了。”姜楚一微微點了點頭,便要拉着靈均擦身而過。靈均擡頭看了一眼父親,他嘆息一聲便背手站住了。靈均輕輕走到齊維楨面前滯了半晌:“王家也算你的半個五服親戚,你別傷心,王大人必定能吉人天相。”齊維楨的笑意似乎帶着哀傷一般:“謝謝,我只是傷心而已。”他摸着額頭笑了一下:“別忘了這個。”靈均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指尖輕輕猶豫點在他肩膀一下:“好自爲之。”
齊維楨默默注視着她的背影,心中的愁思一呼而上,移清殿上不動聲色的交鋒忽然變得令人厭惡。皇上簾子內若隱若現心思越來越陰晴不定,總是一臉冷漠的睥睨衆生。父親仍舊是沉穩溫和的臉,卻像武生一般濃墨重彩,每每都令人驚歎他無限變化的表情。一旁的大內總管呂涉看起來永遠都是慈祥的老人一般,可是他仗殺過自己的義子,將自己的對食妻做成調羹,怎麼樣也不像是這個老人的所爲。就是這樣朦朧險峻的一幕,在移清殿中的他冷漠的像個局外人站在一邊,看着戲碼中的三人巧妙的表演,將這個劇本完美的演繹出來。
“小三,你覺得朕虧欠王家了嗎?”皇帝忽然挑破霧靄,枯澀的眼睛緊緊似無意盯着他。齊維楨微微躬身一笑:“聖恩浩蕩!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臣在戍城也犯大罪,聖上仍然寬容以待。王大人觸犯皇家能留有命脈,已經是天恩。做人貪念太過,必然有因果報應!”
簾內的皇帝似乎微微一頓,喃喃低吟:“因果報應?——因果報應!”他揮了揮手,齊氏父子鼻觀鼻走出殿外。齊貞吉看着三子感興趣的低笑一聲:“我們忠孝仁義的好孩子怎麼沒開口多求情?王焱大人可是像你父親一樣的人吶!小時候曾經將你抱在懷中,對你有若老師,他還說要將王家女嫁給你吶。”齊維楨輕輕看了父親:“您告訴過我,真正想什麼從來不需要別人知道。”
齊磊看着齊貞吉心情似乎不錯,便試着探問:“將軍似乎很是高興,王大人有救了?謝小將軍想必會很高興。”齊貞吉摸着下巴微微笑着:“王大人似乎暫時沒有更多的價值,他的價值在於,我的兒子漸漸有了更多齊家的影子。”
最開始是輕微的喘息,然後是幾乎將五臟都要咳嗽出的聲音將齊維楨的思緒打斷。他收回思緒,一邊扯下自己的袍子一邊快速奔到澹臺溟齡身邊:“溟齡兄,夏爐冬扇這種風雅,普通人便算了,即便是你再過風流,也考慮考慮自己的病罷。”澹臺溟齡喘息着大笑:“尊上莫不是以爲我是故意附庸風雅,實在是陛下宣旨令你我做欽差之時,我正在千秋歲與那裡的美人們彈琴唱歌吶,連一刻時間都沒有就急着出來了!”齊維楨將侍從拿過來的丸藥遞給他,皺着眉一本正經的打量:“這次你是怎麼出來的?還是要妓子們用絲巾做成繩子滑下來,或者是直接從從窗子上跳出來的?你這個人真的比我年長嗎?不要拿生命開玩笑好嗎?”
溟齡接過披風披在身上,枯瘦乾白的手指輕輕撣掉身上的藥味:“前人說,賓朋雲集,劇烈淋漓,樂矣,俄爾漏盡燭殘,不覺反成嘔咽,令人索然無味。這話說得無趣,多活一天也是活着,即便如朝菌晦朔,難道沒有資格去享受僅存的美好麼。我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個可憐的病秧子了,難道還不能任憑心意?”齊維楨看着他撣掉藥味的微小動作,不由得輕嘆,他也不是不在乎的。
溟齡漸漸止住了咳嗽,雙鳳眼輕輕看他笑:“倒是你,若是有意,何必躲躲藏藏,弄出許多不自在呢。”齊維楨垂下眼角緩緩點頭,也不知是諷刺還是贊同:“我自然不能像你一樣輕易說出愛意。無論是美麗的宮女,風情萬分的妓子,還是閨秀小姐,哪一個都是你最愛的人。”溟齡呵呵一笑:“我對每個人都是真正的愛,你這是不懂的。不用再看王大人的背影了,既然你不喜這種結局,何不在殿上求情,你一向懂得如何婉言求令。”
齊維楨扶着他慢慢向外走,眼睛卻一直看着王焱的身影:“齊家少干涉政事,這時候陛下就要擔心齊家故作姿態,是不是中立以彰顯大度;若是干預太多,陛下又要猜忌齊家有不臣之心。你懂得,爲人臣者——”“如履薄冰!”溟齡含笑看他,齊維楨淡淡勾起嘴脣。
女羅等了他們半天方纔回來,出了仍舊如往日坐在一旁的宋之韻外,一向冷靜的容桑葉也有些擔心:“這又是發生什麼事情了,怎麼你們父女兩個又半天不會來了呢。”靈均看着一旁疲憊衰頹的父親,不由得輕輕搖頭:“吏部侍郎王焱大人,只因爲得罪二公主,被誣陷造反之罪流放,若非齊家相助,早就魂遊太虛了。”女羅冷笑一聲:“什麼造反,那個狗皇帝想要削除世家而已,先是用他們做點綴,人家稍有忠心諫言就大加撻伐。那些世家早就不成氣候了,倒是他養出來的那些大臣門生自成一派,他倒是擔心錯了!阿隱,你怎麼了?”
女羅連忙拽住他的衣袖,姜楚一卻像抽出靈魂的乾瘦軀殼一般向前遊蕩。容桑葉嘆息一聲,上前扶住了他。
女羅焦躁的抓着自己的頭髮:“這個破年還怎麼過!都是上雍這鬼地方,只要一回到這個地方,永遠都是死屍和鮮血味兒。”
“如果沒有那些奸佞,王大人也不會成爲可憐的墊腳石。那些奸人,從來都是如此…”靈均回頭一看,竟然是少有出聲的宋之韻幽幽看着她。靈均微微有些心煩,只是拉着女羅去屋中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皮膚乾枯,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