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臺的副長審議丞相,對於趙國來說,這簡直是一個可怕的暴風眼,而將上雍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爲之震顫,也讓姜靈均這個名字成了上雍最炙手可熱的話題。
小小的姜宅成了整個上雍最繁鬧的場所。這位平日間除了偶爾所知緋聞的御史,在短短几年內大起大落,如今更以從三品女官的身份大審丞相,可謂是本朝第一人。
靈均杜門卻掃,謝絕了這些眼睛爭得通紅的賓客。在他們眼中,自己是一團帶着危險氣息卻又同時甘美至極的毒液。在上雍,沒有幾人同支道承沒有千絲萬縷的交易,可又沒有幾人不想踩着他的屍體爬上去,一如當年他踩着胡丞相的屍體一般。權力傾軋是一個輪迴,被模糊面貌的人入飛蛾撲火般前赴後繼。
靈均將所有人擋在門外,她的溪公青就豎在門前,如威猛的龍頭震懾羣雄,人人都知道這是姜御史的佩劍,無論如何都要避在三尺之後。
漏刻滴答作響,夜幕深沉之時,酉戌交錯之刻,正是百鬼夜行而猛獸叢出的大好機會。
靈均放下手中的筆,朝着院中爽朗大笑:“未五更夜露深寒,公主既然來了何不直言相見?”
大公主的玄黑色幕籬輕悠悠的飄飛,露出一張寡淡而白皙的單薄側臉:“好靈巧的耳朵,小姜大人,我渴的很,不如給過路的旅客幾杯茶水如何。”
靈均掃去胡凳上的煙塵,一雙桃花眼笑意隱隱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好苦,只有麥苦丁這樣的珍藏,即便加了多少梅杏甘草還是苦味。”
大公主輕啜一口儼儼道:“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她靜靜坐了半響,發現靈均只是將其視若無物,仍舊披着衣衫一筆一劃的做着公文,不由得心生趣味:“你不想知道我來做什麼?”
靈均淡淡輕笑:“您這不就自己開口了麼。”
大公主愣了一下,復又微微苦笑:“時移世易,朝廷能將一個熱血勇武的女英雄變得老練深沉,我又何曾不能想到呢。”她那難得的嘆息聲倒不像是在感嘆靈均,而是在透過她看着另一個故人。
靈均緩緩搖頭笑道:“公主過慮了。臣從來不是一個熱血之人,那大概是您的錯覺。臣不過在朝中學到了,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過,寧等他人開口,不要自作聰明。”
大公主歪着頭挑挑眉毛:“哦,吃到苦頭了,有教訓是好事。老實說,你簡直令人意外…不,簡直是一個奇蹟。說你老練深沉仍舊不算,你性情峭直,和你父親一脈相承。可是唯有一點,楚卿若要贏一個人,必定要堂堂正正,而不會如你一般狡詐狠辣。你爲了要除去一個支道承,前前後後卻拉上不少人。”
靈均敲敲一旁腹內空空的竹漏,那清脆的聲音在小院中幽幽鳴出回聲:“您聽,支道承就是這竹皮,他手下蒙養的鷹犬便是這竹心,這些腹內空空的豬狗毫無半點能耐卻佔據高位。臣知道聰明的人會想要用十年功夫拉下他,可是臣等不及了。他今天能殺害忠良,難保那一日江山就坐在他的身下。臣先說好,臣不擔心誰坐江山,臣只是不願意一個廢物坐在那個位子上。”
大公主臉上神色幾變:“姜卿,這可是大不敬。你若收回前言我只當沒聽到。”
靈均但笑不語。
大公主的眼睛一向是捉摸不清的,然而同聶懿那般如淡墨一般的瞳色不同,帶着天家獨有的憐憫與慈悲,靈均從來不知,這種慈悲是因爲她身爲皇族而對血脈感到驕傲,亦或是因爲她像神佛一般將自己的情感凌駕於衆生之上。這位身形單薄的皇家公主像是融爲空氣中的透明人一般,在皇家中堪稱異類。那樣的眼睛訴說着殺戮和慈悲,非但沒有一點平靜,反而有一種更深刻的叛逆存在。所以二人甫一相見,似乎彼此間都有一種心靈照應。
她的叛逆寫在臉上,而她的叛逆則刻在心裡。
大公主忽然露出一個笑意,她的齒是雪白溫潤的,而已經藏在脣下太久。她的眼角沒有半點皺紋,因爲歲月的磨鍊而顯出幾分執拗的平板,此刻卻笑得極爲真心:“你如果磕頭道歉,從此後我就再也不和你說半句話了。”
靈均嘿然一莞。
大公主悠悠起身,纖細的背影像一個還未長大的女孩子,靈均看着那腰肢暗暗擔心,就是她及笄沒有多久身材尚比大公主豐潤許多,這位公主若非是皇家之人,簡直像一個吃不飽飯的窮苦女孩子般。
她回頭輕聲道:“有時我不得不感嘆,人的判斷會隨着時間發生變化。對你而言更是如此,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將你與鄭舜華做出比較,可是現在看你,我卻又不得不求你。”
靈均伸出手輕輕打斷她:“臣愛猜謎,讓臣來猜猜。最開始,臣不過是一個口出狂言的小丫頭,公主心想,這個丫頭年輕又氣焰囂張,不如賣給姜楚一一個面子。所以您將所有責任都推給蕭大姬,而鄭舜華這時候卻令您滿意。據臣所知,鄭大人出身貧苦,一朝一夕養成的謹慎性子可謂是滴水不漏。公主將五分寶壓在她身上,指望她能夠用十年時間扳倒丞相。當然,以公主的手段,自然會潛移默化將丞相殺得片甲不留,反正你二人雖然有所嫌隙,可您不愛搭理他。沒想到臣行風雷之舉,卻一把端掉了丞相,所以您覺得有趣,就像是一個人悠然扔下棋子等待質變的時候,忽然殺出來一把鋼刀割破了棋盤,最後誰都沒法再玩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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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讚許的點點頭,卻也笑着搖搖頭:“有一點你卻說錯了。”她看着靈均那微微疑惑的桃花眼露出調侃的笑意:“鄭舜華的出身再簡單不過,這卻是我看上她的原因。不過,她不是任何人的機器,她向我貢獻的不是絕對的忠誠,而是絕對的實力,僅此而已。”
靈均的嘴幾次張合幾欲無語,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些什麼,真是、真是…令人又愛又恨。
她輕輕靠近大公主,讓兩人的眼神緊緊交融:“我先太公望曾雲,樸其躬身,惡其衣服,語無味以求名,言無慾以求利,此僞人也,因而是爲用人七賊之一。”
大公主雅然輕笑,似一個看透一切的長者縱容她的幼稚:“在你看來,鄭舜華對名利有明確的追求卻過於謹慎小心,這是虛僞而不值得深交之人?”靈均看她半響默默不語。
大公主拍拍她的肩頭,就像一位從容的母親一般溫言:“小姜,姜太公是天下真正的王者,當他有着足夠的手腕與決斷力時,便可以任意的操縱臣子。可是我從來不是王者,我只是紅塵中一個濁人而已,我只有一個很樸素的願望。我欣賞的也許是那些空談的思想家、太學院高談闊論的變革家,但是我需要的卻是她這樣好用的機器。你們姜家的女人都有足夠的聰明,可是在我看來都缺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對愛憎的控制。”
靈均孩子氣的嘟着嘴,大公主反而笑得很是開心:“你看,你們無論多麼聰明強大,愛憎卻太過自我偏執而缺少理性,不過這恰是你可愛的地方。”
靈均斂容拱手:“公主川渟嶽峙,臣少謀斷矣。”
大公主細瘦的指尖輕輕碰碰她的衣袖:“你比高談者多了幾分現實,卻比現實主義多了幾分慾望,所以我喜愛你的性子。姜卿,你是一把好劍,我會將你放在兩者之間,若你真的懂我之意,何不做手下的劍?”
這樣輕柔的話語,與那些打打殺殺的江湖人絲毫掛不上鉤,甚至讓人有種代馬依風的依戀。然而靈均知道,這位龍蛇隱現的大公主心中藏着萬千溝壑與顛覆規則的慾念,一旦踏進這個危險的囹圄,似乎再也無法回頭。
她看着那雙如觀音般帶着慈悲的眼目,既無春水秋波也無霸王氣質,只是淡如居士,卻令人掙扎其中:“恕臣拒絕,臣實在是個膽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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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主沉默半響,卻忽然撫摸她的面頰。靈均避之不及,便感到那猶帶溫熱的指尖像是母親一般的溫柔,又像是憐憫自己的自我欺騙。那雙平板的雙眼點出柔柔波光:“沒關係的,你會發現,你最終仍會回來找我,就像當年的姜妙儀。”
靈均的瞳孔倏然放大,呆呆的望着那不疾不徐的背影在月色下如幽魂一般悄然而去。
劉復之又在半夜被薅了出來,他只是淡而無味的打了個呵欠:“除了我誰還能容忍你這樣的大小姐脾氣,我真是佩服齊維楨的不急不緩,他也太縱容你了吧。”
靈均呵呵一笑:“如果是齊維楨根本不會抱怨什麼,他這個人總是爲別人着想的。”
劉復之苦着臉攤開手:“是、是,是我的錯。”
二人談了半響,靈均只感到周身的血液一點點沸騰起來,又忽上忽下的變得冰冷起來。
她輕輕敲桌:“我差點以爲這是哪裡來的斷爛朝報與村學究語,皇帝的身體竟然要靠着丹藥撐起來。”
劉復之摸摸下巴:“算來這消息的源頭還在你,若非你拔掉丞相,他周身的秘密不會一時間噴涌而出。皇帝雖然明面將所有道丹交給丞相處置,實則他仍有暗衛去做此事,這個人做事冗亂嘈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靈均心中冷笑一聲,那自然是因爲皇帝敏感多疑。一方面喜愛玩弄權術,放縱丞相獨大,利用他那那翻雲覆雨手去剷除異己爲自己做盾牌。一方面卻仍舊防着他,放出暗衛去監視他。可惜支道承也是老奸巨猾,他幾乎只信任自己,因此大事都是獨斷專行。若非宋之韻拼死留住了通敵的證據,他也許仍舊會繼續同皇帝打擂,直到皇帝真正厭倦他。
看來所有人都感覺很失望,支道承應該是野心越來越大,竟然在皇帝的金丹中下毒,皇帝卻漸漸不信任支道承而減少了丹藥的服食數量。皇帝的身體並沒有頃刻垮掉,即便是深穩如大公主一樣的人大概也會覺得無趣,欲趁此大亂做一件大事。
靈均重重嘆息一聲,她大概知道大公主所謂的願望到底是什麼了。
作者有話要說: REAL稀罕大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