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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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楚一動了動僵硬的骨骼,半眯着雙眼,他撫了撫手中的博山香爐,檀香燒出的氣息曖曖生出幾分暖意。一身藍色儒衫的少年郎爲他換了一杯滾燙的熱茶。

姜楚一閉着眼睛養神,輕輕道謝,那少年卻踟躕不走。他睜開眼睛,略略吃了一驚:“三公子,是你!”

齊維楨微微一笑:“辛苦姜大人了。咱們齊家武將衆多,這些戶籍典儀只能靠姜大人這樣的文人大家。”

姜楚一頷首輕笑:“三公子不要謙虛。在下沒想到,三公子竟對這些文人之愛這樣精通,若非你的幫助,楚一那纔是早就埋在書堆裡了。”

齊維楨輕輕嘆氣:“姜大人請不要責怪父帥,他畢竟有苦衷。”他偷偷瞄了一眼姜楚一,心中仍舊嘆息,“我知道您着急出關見姜小姐,可是現在兵連禍結,一旦父帥私下放走一人,怕是明日御史臺的諫書就要呈到今上龍顏之前了…”

姜楚一頷首低眉:“三公子慎言。”

“我也想…我也想去救姜小姐。可是我肩負着守城之職。姜大人,您信我嗎?如果姜小姐有了什麼意外,我也不會就此罷手的!”少年沉靜的雙目醞釀着風暴,心中的誓言幾乎震撼而出。

姜楚一心中苦笑。在他過去二十幾年的人生中,這樣同生共死的誓言已經經歷多次,可惜每一次都是同生共死,卻沒有鴛鴦相好的結局。如果可能,他甚至不再想聽到任何誓言,既然無法實現,爲什麼要稱之爲誓言呢?

齊維楨畢竟還是少年心性啊!

他輕輕摸了少年的肩膀,溫和的笑了笑:“三公子在發現她出城後,就一定想要去救她了吧,我猜齊將軍比你更敏銳,他一定攔住了你。”

齊維楨默然不語。

他將手放在桌上,靜靜看着姜楚一:“齊維楨有信必諾,這是我答應過她的。”

手中香爐的氣息越來越炙熱,就像他的主人一樣,像鋒利的尖刀可以將人傷的鮮血淋漓。姜楚一下巴枕着雙手,羽睫半閉,輕輕的吹着一點點的香灰。

他自嘲笑笑,復又恢復平靜,走近兵房。

屋中的蚊蟻絮叨聲戛然而止。一羣將官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頓時尷尬不已。

趙無咎那雙銅鈴大眼好似要瞪出來,手中的茶几乎要傾出去。“趙叔,茶要灑出來了。”齊維楨乖巧的添茶,淡淡提醒。

趙無咎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兩聲,一把將齊維楨拉了過去:“三公子啊,你看姜大人這個、那個,他沒事兒吧這個。”

旁邊抱劍靜坐的齊磊哼笑了一聲,英俊的臉上調侃着:“你個大傻子一點兒情調都不懂,沒看三公子什麼表情嗎。”

趙無咎透過那低垂的髮絲望着少年藏起的雙目,竟然冷肅的可怕。他打了打寒顫,老老實實的啜了口茶。

齊貞吉放下手中的案卷,點了點頭:“姜大人這是大好了。”

姜楚一拱手拜謝:“下官這條命是大人救回來的,自然銘感五內。”

齊貞吉微微一笑:“你的命是令千金救回來的。”

姜楚一心中頓如刀割。

一旁如木雕泥塑的將官們一時間不是摔了茶杯、便是踢了拳腳,頓時屋子中奇異的熱鬧起來。

趙無咎忍不住就要上前去說話,齊磊又一臂拉住了他:“你又要幹嘛。”

趙無咎嘰嘰咕咕的哭喪個臉:“姜大人都要沒了女兒了,大帥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

齊磊好似一副看白癡的面孔硬生生的拉下了他。

齊貞吉微微嘆氣:“齊家是世代勇武,讚歎忠勇大義、不懼生死的氣節。姜小姐年輕美麗,竟然有這樣的勇氣力量,我也實在讚歎。”

姜楚一強忍心中之痛,隨意附和着:“將軍過獎。”

齊貞吉緊盯着他:“想必姜大人心中有怨,這一個月來你派出去的江湖朋友,無論怎麼喬裝打扮,都因爲被我攔住不能出城。姜大人救女心切,我實在能夠理解。但是…”手中的令牌沉聲擲在桌上,齊貞吉威而不露,“姜大人萬不該和西遼通嫌。”

齊維楨雙眼凌厲一瞥。

姜楚一解下腰間綬佩,仍舊沉着:“將軍和我認識並非一二日。過去十年,我和耶律雄奇幾乎都要置對方於死地。只是他藉此來挑撥,楚一又奈何對方身份不得已爲之。我只向藉機套出小女消息,指望着自己去救人罷了。將軍如果有疑,可以收回我的官契,或者是將我押送天牢。”他輕輕一笑,“本來這個所謂‘軍師祭酒’便是今上一時之興罷了。”

那聲音好似千鈞重重擊打在齊維楨身上,他再也忍受不住衝上前去:“父帥,請慎重!姜小姐爲了救城現在已經流落塞外,請讓孩兒出關救人!”

屋中氣氛凝滯,卻見齊貞吉低笑出聲:“孩子真是長大了。”

剛進屋打破這滯塞的謝言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姨夫就知道嚇人,看把小三兒嚇得。”俊臉軲轆着眼睛輕輕環視一週,他嘿嘿一笑:“小三兒真是笨蛋,姜大人如果藏着掖着,那才叫私賄。這樣光明正大,纔不能落人口實呢。”

齊維楨腦袋低着,似乎感覺周圍那熱辣笑意。他輕輕擡頭,看見姜楚一感謝一笑。

齊貞吉尖刀挑着案上粼粼生彩的綬佩:“姜大人是光明正大的君子,如此說開便不至於落人口實了。您說是嗎,衛尉大人。”

垂簾側的銀甲軍官躬身一拜:“職責所在,請您恕罪。”

青年猿臂蜂腰,面容俊秀,表情沉靜穩重,果然有王都富貴雍容之氣。

在場之人對這人面生的很,姜楚一卻不會如此。揚鞭指馬、醉花宿柳的少年時光仍歷歷在目。他從容一拜:“端木大人。”端木易輕輕頷首,走出兵房。

姜楚一從容收回綬佩,清淡眉目亦平靜下來:“多謝將軍了。楚一方纔進入,即感覺氣氛不對,果然今上天恩隆裕啊!”

齊貞吉哼笑:“姜大人何必把天恩二字咬的那麼緊。西遼秋冬捺鉢,攝政王卻非要光臨一個剛被洗劫的小城池,卻也由不得今上懷疑呢。”他笑盯着姜楚一一陣,卻輕輕搖頭,“做了父親的人到底是不一樣了。”

姜楚一忽而擡頭:“大人這是答應了?”

齊貞吉手中的飛羽輕輕一投,便入了銅壺之中。他直視着姜楚一:“即便是齊家任何兒郎該死在塞外,我不會阻礙他們的死亡。可是,姜大人的女兒不同。即便如此,與嵬名氏戰況不明,現在無法長期開市。我會快馬奏請主上,戍城若不開市,城中亦將無經濟來源,特請開市一日,希望你把握好這個時機。”

姜楚一緊緊抓住手中的青衫,他望着齊貞吉,無言的敬謝着。

齊貞吉緩緩起身,回頭望着他,那雙眸子充滿着審視:“你可要想好了。出了這關,就不再是趙國之人,哪怕你將來才通天地,也無法封侯拜相。”

姜楚一釋然一笑,從妙儀手中接到這個小小生命的開始,他就知道,在他心中,沒有什麼可以和姜靈均相比。

“父親現在在做什麼呢?”靈均託着下巴,看着破曉的曙光,揉揉酸澀的雙眼。兀亞腰間的兵防圖大咧咧的晃盪着,在她眼中看來就像一塊散發香味的美食一般。她縮了縮被風的吹着的面頰,心中冷靜的分析:這幾日風雨欲來的味道散佈在空中。數十名精壯兵士忽然出現,步法沉重冷肅。不會錯的,那是戰爭即將到來的先兆。

兀亞忽然變得自信而不屑一顧。她哼了兩聲,真是個笨蛋,肯定被人做槍手打出去了呢。如果想要進攻嵬名家的話,簡直是雞蛋碰石頭的做法啊。先不要說幾百兵力了,他就這麼確定,往利會調用最優秀的兵源嗎?除非手裡有把柄嘛。

等等,把柄?

心中閃過一個影子,那人精通嵬名的辛密,那言語間高傲而不屑的態度又太過鮮明。

她心中有一個隱隱成型的答案,卻又不敢相信。“如果這是真的。”她摸了摸手中的利劍,“那我該怎麼辦?”不受控制的吟喃出聲。

撒都汨將身上的藏袍半裹在腰上,眼神一亮。他對着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微微一笑:“大小姐有何指教,何必動刀動槍呢?你們這對兒小冤家真不省事兒,偏偏愛用刀劍說話。”靈均斗篷下一閃而過的鋒利發出銀色光芒,貼緊青年脆弱的喉管。

她低垂雙眼開口:“是他吧。”

撒都汨精怪的“啊”了一聲,呵呵笑着:“不然你想,如果不是留在手中做人質,爲什麼他會收留仇人部落的孩子呢?”

靈均手中輕輕顫抖,那真相幾乎就在眼前:“戍城的領軍是大公子如乾,嵬名部落可還有其他王子?”

撒都汨斂着眼睛裝傻:“哎?你說的是哪一個呢?用漢人的話講,嵬名家的庶子成堆呢。”

靈均渾身冰冷:“他是如乾的親弟弟?”

撒都汨聳聳肩,扒着靈均手中呆滯的匕首:“大小姐可輕些,這劍可是又毒又利。我可不想變成兀亞一樣受你控制啊。”

靈均呆呆的走回帳篷,屋中爐子燒的砸砸作響。她渾身又冷又熱,怪異的笑了起來。哈!她到底在做什麼啊!嵬名王子幾乎殺了父親,她又刺了對方一劍,卻反而和對方的親弟弟在這裡糾纏。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姜楚一的女兒,竟然還能對自己笑出來?是她錯,蠻子不僅殘暴,懂得如何將人心傷的鮮血淋漓呢。

兩行清淚就留下,她甚至不知爲何而流。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是偶然中的必要人物性格,大家都需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