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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拉鋸戰開始打了起來。

皇帝雷厲風行裁撤審判院之後,六位詳議官一時之間全部被下了大獄,一時風光無二、蓋過三法司的審判院就此消失。羣臣皆噤若寒蟬,戰戰兢兢,不敢提起半分。

可是再不提起,此事也要被提上日程了。

支黨權傾天下,言官也樂得一個直言犯上的罪名。

誰能成全言官的千古名聲?唯有一個直言犯上,鬥了奸臣。

朝堂上的口水仗打得不亦樂乎,仁帝倒是不偏不倚,只是安靜看亂成一團的朝臣。

趙國朝臣素來文武不對等,有的文人出身直接上手,有的反而武人出身沉默的很。

比如說翰林學士時遷,真正的狀元才子,其罵仗戰鬥力堪比言官,連手上都有幾下功夫。

此人說一不二,不買天下人之賬。

支道承已經五旬左右仍舊略有清貧風姿,便如一座雕塑一般立在那裡閉着眼睛由着時遷罵人。

時遷聲如洪鐘,寬大的眉目像極了怒目金剛:“呵!那日我到巷間,聽到賣菜的小孩子說,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替丞相看管九千歲樓。我便問他,你只知道九千歲樓,可知道什麼叫王宮,一羣半大的孩子竟然楞在那裡搖搖頭。到了學宮更是奇怪,這些搖頭晃腦的學子起來晨讀,讀的都是宰相手中的策論,我問他們陛下三年來下了多少詔令,這些國家的士子竟然一概不知。”

支道承半睜開眸子,倒是很心平氣和:“街頭巷語,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耳。”

時遷冷笑一聲:“街頭巷語不足,那刑部大獄監嘯一事也不足對簿公堂?”

支道承忽然睜開雙眼,越發顫着身子謙恭:“時大人這是何意,老臣日日有做不完的苦工,哪還有時間去管許多死囚犯呢。老臣只是覺得有些人可笑的很,今日別人家生不出孩子是老臣的錯,明日裡妻子出走也是老臣的錯,刑部大獄的犯人失了理智,又是老臣的錯!”

時遷一張臉漲得紅紫,指着他硬是說不出來一句話。

仁帝招手笑了笑:“好啦!刑部大獄一事尚無定論,不需要拿上來做把柄。”

時遷躬身剛直:“老臣並非空穴來風,遍觀上雍,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陛下——”

“時遷!”仁帝手中的香珠重重扣出凌厲的響聲,“這種大逆不道之言,不要——再說第二次。”

他看着御座下心口不一裝模作樣的臣子,心中有一種異常的可笑,只是揮了揮手。

明黃垂簾後,符堯光的身影漸漸出現。

靈均的自由時間多了起來,她幾乎懷疑自己要成爲一個空吃官餉的廢人。她已經正式接過詳議官的案子,可是大理寺遲遲沒有傳召,皇帝也是消息全無。

現在的她幾乎處於被放逐階段,只是按例將一個又一個失察的官員收入囊中。

翰林院外,衆人一見到姜靈均一身黑色的身影,忽然個個止住呼吸辛勤勞動。

靈均抱着臂走了進去,心中卻疑惑萬千,怎麼這些人看到她就和貓看到老鼠一樣?

倒是華蟄存打量她幾眼,頗有幾分笑意:“小姜大人今日是來拿人的?咱們翰林院可有失職之人?”

靈均心下納悶兒:“我來拿誰啊,我不過是剛押了幾個人順道過來避避風頭。”十九公主這幾日解除禁閉,可是滿世界追着她呢。

華蟄存朗聲一笑:“您似乎還不知道早就已被人敬畏了,各位大人皆言您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在刑部和鬱大人打擂臺,回到御史臺稽拿要犯的本領更是讓人敬畏。前日那個孫大人看着如此摳門,您竟然能將他貪污之事揭發出來;大前日那個劉大人更是可憐,官風不正,直接讓您在青樓中捉姦了;三日前那個吳大人有辱國廟,您倒是直接挖到對方家裡去了…”

靈均擡手止住了他,口氣略微無奈:“本官閒來無事,總要有些事情做。”她說的可不是假話,這兩個月幾乎用來摸御史臺的門道了,每次看到那位冰雪般的符大人露出惡寒的笑意,她便知道是時候逮幾個人過來嚐嚐鮮了。偏偏趙國有的是廢物官員供她消遣,也怨不得別人了。

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還挺熱愛揭發檢舉這一行的,每次威逼利誘、公報私仇的時候,心中竟然有半分爽快…御史臺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啊。雛鳳清於老鳳聲?怕是這羣人心中已經畏她懼她吧。

她靠在一邊看着茶香攀援的身影,卻和單西哲的眼神碰了個滿懷,幾月不見,這性格強烈的美少年也多了幾分穩重,只是那暴烈的性子似乎仍舊難以壓下去。

他遞過來一杯茶,眼神卻低低的閃爍:“這些日子你見到姜天心了麼,我總是找不到她。”

靈均心中有些愕然,隨後卻幾分惆悵,這個人,他喜歡上天心了呵…

她攤着手笑了笑:“我們不住到一起,她那個人,我不常見的。”

單西哲有些彆扭的轉過頭,眼睛卻有些認真:“她曾經和誰有過婚約麼?她現在有喜歡的人麼?”

靈均心中嘆息一聲,她難道要砸碎這人的夢麼,喜歡上誰不好,爲什麼要是天心呢。

她輕嘆一聲:“你不需問我,我們關係並不好。至於她,如果她連告訴你的興趣都沒有,你還是不要妄想,而且,對於世家來說,她可不是個好女子。”

單西哲卻忽然重重推了她一下,厲聲急色:“你是什麼人,你怎麼可以如此污衊自己的姐姐!我原來還以爲你極有風骨不隨流俗,沒想到你也是這般趨炎附勢之徒!”

一旁吃驚的翰林們連忙過來勸架,靈均只是起身撲撲身上的塵土,在衆人驚奇的注視中走了出去。

天心的身世經歷,臨川單家怎可承受?單西哲註定妄想,她不過是希望二人省些力氣罷了。

她迎頭一看,卻不防對上了一雙吃驚的眼睛,那人忽然笑了一下:“多日再見姜小姐…不,是小姜大人,竟然如此狼狽,您真是——”

靈均勾了勾嘴脣指着怒氣衝衝的單西哲:“恭喜單大人從京東路調回來了,短短几個月便重歸中央,可謂平步青雲,下官先行恭喜了。不過,您還是先安慰下您脆弱的侄子吧。”

單元訓笑呵呵的拱手讓出一條路,眼睛卻隨着她纖細的腰身久久不離開。

她敲敲顏風神的門,卻發現她不在屋中,二人漸漸熟識,她也便不避諱走了進去,發現那愛笑的女子站在牀邊癡癡望着什麼。

靈均走近了隨着她的目光,原來院中的花換了幾成新,春花漸漸凋了,卻有些夏花長了起來。

“果哉!末之難矣!”

靈均頗感興趣:“那您現在有什麼難處呢?”她細細看顏風神,發現她嘴角露出些青氣,好似有些心痹症一般。她細細想着,還是詢問兩聲:“姐姐,你莫不是有心痹之症?”

顏風神忽然鬼魅般的轉過頭來,一雙眼睛閃着幽暗的光,半響卻不自然的默默耳鬢:“你說哪裡話呢,我沒有什麼病的。”靈均壓下了心中的疑慮,只當自己晃了眼睛。

顏風神喝了兩口茶水,仍舊笑得溫和可愛:“說什麼呢。哎,最近犯了夏困症,每日神情不好,你別見怪罷了。”

靈均心下笑笑,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一擡頭,卻發現顏風神又癡癡看着她,倒像是滿眼愛意的模樣。

靈均的眼角輕輕的打量着,只任她看。她似乎發現自己失態,撇開腦袋回了神:“十九公主放了禁閉了,我想你最好小心一些。”

靈均聳聳肩:“我哪曉得這個刁蠻公主會做出什麼,我不惹她就罷了。”

顏風神纖細的手指劃過額頭,仍舊喃喃低語:“這世上總是不公平的,有的人生來萬千寵愛,可還想要奪去別人的愛。齊三那樣的人,應當配你這樣的人。”

靈均一把抓住她:“我的姐姐哦,您讓我在這裡歇歇吧,我和他真的沒有太多關係。”

顏風神嘻嘻一笑:“胡說,齊將軍去了南方平寇,打個奏摺就要說你爹的事情,難道不是在討好未來丈人嗎。”她轉轉眼珠,卻拉着她輕聲勸慰:“妹妹,一個男人能夠爲你得罪公主,那是很難得的,我親眼看到他在皇上面前將十九公主說哭了。你要曉得,你不是鄭言師那種女子,她背後有二公主在,做官不過是爲了勾搭男人嫁的好,你很強,可是咱們仍舊是女人。”

靈均只是一直點頭,顏風神小孩子似得不樂意了:“不和你說了,說了也不聽。”

靈均只是一味笑着討好:“姐姐好像我娘,整日操心我婚事呢。”

顏風神回頭一彎脣角:“我給你當娘,你願意?”

靈均嘿嘿癡笑。

顏風神的面目忽然模糊了起來,只是一瞬間露出了有些憂傷的神情:“等一個人多少年,只要能再見一面,也就心滿意足了,既見君子,憂心如醉…”

刑部大獄與審判院一事遙遙無期,皇帝卻再次炸了一個驚雷。

與黨項議和之事已成定局!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靈均下意識的看了看一旁的檀郎,仍舊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喂,你們要議和了聽到了嘛!”

檀郎正在一旁看書,連看都未看她一眼。

靈均不甘心的踢了一腳,對方順勢躲開了。

她在一旁挑了挑眉毛:“二王子殿下,您在宮中國宴的時候見沒見到漂亮的公主們啊,我想陛下爲了結盟,一定會下嫁公主的,看樣子不是你大哥就是你了。”

檀郎放下書,直接不顧她的勸阻對着她的嘴啃了半天。

靈均多少次都敵他不過,漸漸已經麻木了。

檀郎心滿意足的一陣偃食,薄脣勾起一個邪惡的弧度:“倒時候我再將你當丫環帶回大漠,讓你每天伺候我洗腳。”

靈均想起了昔日細封婭婭一事,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輕哼一聲帶過了。

檀郎淡淡的飲了口茶:“不感什麼興趣。”

靈均懶散的“嗯”了一聲。

他緊緊盯着她重複一遍:“我對那些千篇一律的刁蠻公主不感什麼興趣。”

她心中忽然有些煩躁,這樣子倒像是自己逼着他發什麼情話誓言一般,他娶不娶公主,和她有什麼關係!

可是如果這個人真的娶了公主,和他的哥哥一樣三妻四妾,她真的想不出來那副樣子。他還記得他在月下唱情歌嗎?他還希望有一個愛他和孩子的妻子嗎?他也會爲她的妻子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嗎?

她咬着脣轉過頭去,那張俊美平靜的面容出奇的吸引人,也顯得更加遙遠。

他們的路,似乎越來越背道而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