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均身上的汗意剛剛散去便隨着呂涉到達獵場,身上尚且披着齊維楨的大麾。帳篷中的爐火不旺盛,若非有這個含着暖意的大麾,她幾乎要凍掉雙腿。
仁帝今日看起來臉色不錯,便同西遼的使者在一旁談天說地,他眼角似乎已經見到了靈均前來,只是言語未停。
呂涉輕身前去恭候半響,並未打擾幾人言語。靈均只覺得窒息難動,腳下便輕聲動了動,卻感覺東南西北有好幾道極爲灼熱的視線,她擡眼一瞄,發現一箇中年男人帶着些冷淡的笑意看着自己。
那人戎裝的打扮格外利落,五官峭拔英俊,自由天生的霸王氣場。這人氣質着實太過難忘,那雙弧線平直如刀的銳利鷹目卻令她想起了檀郎。不同的是,檀郎的銳利是來自草原的放縱不羈而難以管束,此人卻是天生的王者氣場,着實壓迫力十足。
耶律雄奇。
不會錯了,西遼的于越、權傾天下的慎國公,亦是同父親在戰場相爭數十年的死對頭,父親不愛提起這個人,每次都緊皺眉頭話語閃避。難怪如此,比起一旁病怏怏的道士皇帝,這個壯年而立的英武王爺纔是最佳的權臣。
仁皇帝哈哈大笑兩聲,遂朝着她朗聲道:“姜卿,快來見過於越大人與崇國公世子。”
她心中不能說忐忑不已,倒也覺得怪異。崇國公正是原北院王、現南院王世子,據檀郎當初所言,在往利戚骨帳中密談之人便是此人。這二人一個在往利氏中爲他說過好話,一個曾經側面令人留她性命,真是奇奇怪怪無所頭緒。
想來想去,必定是這位於越大人同父親有些糾糾纏纏的私人恩怨,父親提起他時臉上的表情極值得玩味,她固然相信父親的忠貞,但是世間的感情並非愛恨二字能夠完全的。
崇國公世子耶律肅慎生的清俊非凡,細瘦高挑,一身漢人雅袍,氣質竟能同齊維楨相比,只是他身形較瘦而無齊維楨之武人氣質,倒是有幾分高冠博帶的魏晉風度。他只細細盯着靈均笑了半響,話語竟是輕柔細緻,端的生的一張好雅嗓:“我在宮中時常聽到小姜大人的傳言,又聞得是姜楚一之女,今日一見真是慨嘆,所謂形如洛神,正是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
耶律雄奇卻忽然一笑,那鋒利的鷹眼笑也如利刃尖刀:“卓父佳女,有乃父在前可見女兒氣度。當年的姜楚一…”靈均略略聽着卻覺得這話不對,緣何耶律雄奇對待父親態度曖昧,難不成是做給皇帝看的?她稍一擡頭,發現仁帝只是在一旁靜坐。
不一會兒十九公主同葉靈鋒過來,笑着跑進仁帝懷中打滾兒,仁帝露出些父親的笑意,看着極是寵愛她。
好長時間不見這位小公主,她倒是個子瘋長身姿細長豐潤,也算得一位嬌俏美人,更比一旁英姿颯爽的葉靈鋒多出幾分少女的甜美來。
葉靈鋒的視線若有似無的從她的面前飄過,脣角是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
又來了,靈均心中暗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即便要有陰謀得逞,仍然要明裡暗裡忍不住示威,小動作最爲出賣人,看來這是每個人的死穴。
十九公主在仁帝懷中滾了半響,將他逗出幾分笑意,卻似乎在懇求什麼。
仁帝聽得有些皺眉,靈均豎起耳朵卻只能聽見幾句輕聲呵斥:“你是公主,怎麼能冒險去練武場!”
十九公主嘟着嘴輕聲嚶嚶:“兒臣幼年便習得武術,雖不敢說天下第一,但是想要同小姜大人較量的能耐還是有的。”
仁帝冷哼一聲:“你也大了,怎麼如此不知禮數。若是你的武婢師父,你隨便比試。小姜乃是國之柱石,她怎麼敢傷了你,現在你存心爲難,這叫人如何是好?”
十九公主卻搖着父親的手輕聲低笑:“我和她公平比試,不會被她打到,我也打不到她。哼,那個什麼南院王世子說她是南國佳麗冠冕,難道我們皇室的公主都要被她踩在腳下?兒臣纔不服呢…”
靈均練武多年耳目聰明,此時卻覺得難捱至極,她回頭看着葉靈鋒深深沉沉坐在一旁,忽然間明白了什麼。感情這兩個人關係不錯,正是狼狽爲奸等着算計自己不成呢!
十九公主說是如此,怎能放過如此大好機會?若是她贏了,便打了皇家的面子,若是她輸了,自己便是個空心草包,連帶着父親的名聲都要有損,誰都知道當年父親不悖皇族,今日難道她能被權勢欺壓?可是她最爲擔心的卻是十九公主,她若是中途佯裝受傷,不要說勝負了,就連自己的性命都成問題。她身後的葉靈鋒、二公主都在虎視眈眈的看戲呢。
靈均回頭一看,太子與大公主仍做靜靜的屏風壁畫,只是二公主卻露出詭異豔麗的笑意,她天性豔麗囂張,無論何時皆是如此。自然,刺殺支道承的刺客是誰,彼此之間都清楚明白。
仁帝似乎鬆動了些,只是閉着眼睛:“好吧好吧,兒女皆是父母孽債。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你自己萬萬不可,必定要找人搭伴兒的。”十九公主興奮至極,就差跳到齊維楨身旁:“那兒臣自己去找人罷!”
仁帝起身踱步笑笑:“兩位久待了,小女兒性子任性,不知道哪裡聽得小姜會武,竟然就有了勝負之心,料想他們都是年輕人,左右遊戲一番也無妨。”
耶律肅慎清雅一笑,眼中卻帶着些不同意味:“都是我口中留不住話,怕是公主聽到我誇了小姜大人幾句,難免起一些小女孩兒心思。”
靈均心中冷笑,知道你還廢話,不就是想要別人故意找我茬麼?一個兩個怎就怎麼不好相與,非要算計來算計去呢。
仁帝便淡聲指着一旁的馬場對靈均道:“只是委屈你了,十九公主年紀小難免爭強好勝,這次便寬寬隨意一些。那一旁是個幾百尺的圓形馬場,圍欄上鑲了五顆不到半寸的貓眼香珠。你再找一人,四人齊齊互對,以最快搶奪五顆香珠者爲勝。不過是個遊戲,你久在御史臺暗無天日,一把寶劍也從不出鞘,還是出來活動活動筋骨爲好。”
靈均便垂首斟酌言辭:“丞相所下劇毒尚有殘餘,臣每日情思昏沉,刀劍雖略通也只是扔了大半,實在怕給天家丟臉,不如讓公主另找高手賢才。”
一直沉默不語的耶律雄奇卻淡淡插語:“何必自謙,你若退卻,實在是影響乃父聲譽,姜楚一從來不懼勝負,你應該也不會。”
仁帝只是擺擺手,已經毫無迴旋餘地。
靈均靜下心來看了周圍一圈人,她本是一柄傷人好劍,若是求人相助還不弱一對二,何況周遭那有什麼可以習武的朋友。既然十九公主有心爲難,自己便見招拆招又能怎樣!
齊維楨?
她看看一旁,十九公主似乎一直在糾纏齊維楨,即便是周圍有幾分意思的王公公子,也知道這是陛下欽定的意思。
不能拉他下水,但是她也不會放水。既然在場上便是武人對決,萬萬不能丟棄武人尊嚴。
齊維楨坐在一旁紋絲不動,眼神卻隔着人流與那女子彼此相望。她懂我,他心中低低笑出聲來。
他垂下眸子,半是欣喜半是惆悵,這個傻女孩兒又不想拉人下水,又要自己獨撐大梁了。
十九公主圍着他氣呼呼的轉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丟了一張金枝玉葉的面龐:“三哥,我求了你半天,你怎一點兒不上道呢!莫不是對手是她便心疼了?哼,我就知道這隻狐狸精不要臉,表面上和你淡淡的,私下一定又去勾引你!上次沒劃了她的臉,這次我——三哥,你的臉好可怕。”
那平日溫和清雅的翩翩佳公子金褐色的眼睛如厲虎眼瞳,竟生出點點寒意令她震顫,可更多的卻是少女傷情:“三哥,我如此對你,在父皇面前說盡你的好話,你居然爲了她兇我!你從來不會這樣的!”
齊維楨輕輕點頭:“既然是武人對決就要公平,你與她分庭抗禮即可,我不會去擾亂規則。”
十九公主拉着他的衣袖卻是撒嬌:“我不依嘛,什麼文人武人的,我就是要你和我一起贏他!”
齊維楨冷淡的坐在一旁擦拭手中唐刀不語,卻急的十九公主急跳腳。
靈均直接輕身稟告:“請速決,無論一二,臣一人即可。”
耶律雄奇卻是露出一個有些驚奇的笑意:“好!”
“慢。”那聲音清淡從容,卻是帶着不屬於上雍的風雪荒漠之味,有一種黃土星天的金屬氣味,靈均尚未開口,金色彎刀的光便灼傷了她的眼睛。
檀郎的忽視了葉靈鋒的驚奇,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上前來不冷不熱的將彎刀插進泥土中:“聽說齊維楨是齊國武將之冠,我很感興趣。”
仁帝似乎習慣那稱呼的無禮,只是淡淡笑道:“皆是朕的兩個將軍,又算…是曾經的對手,若有你二人在,賽場相搏必定要立軍令狀。”
檀郎手起刀落,指尖的鮮血已經劃在眼角,血紅色的長痕將俊美銳利的面頰點染的如鋒利狼王,越發與平庸拘謹的一切格格不入。
仁帝卻站起高聲:“好!爽快的很。齊三,不必同十九說,你怎麼看?”
一身戎裝的齊維楨似乎褪去了溫雅公子的表皮,將皮骨下嗜血的一面迸發出來,他們彼此目光交錯,卻已經心知肚明,賭上的不只是武人的尊嚴、強者的勝敗,還有一個女人。
兩人的目光齊齊看去,仁帝卻似乎還未所知:“姜卿,既然如此你便選擇一個罷,看他二人似乎都仰慕溪公青的大名,有意與之共舞。”
齊維楨還是檀郎?檀郎還是齊維楨?
齊維楨一直溫雅的退居二線,給自己留下足夠的空間。他不管、他也不參與,無非是尊重自己。可是檀郎卻忽然橫插一槓,這明明是葉靈鋒的算計,他爲什麼偏偏要惹她不高興?檀郎總是如此霸道不拘,軍令狀已下,二人必定互有勝負。她心下無法選擇,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似乎從生以來大風大浪也沒有這樣的難以抉擇。
牡丹和梅花、單數和雙數、金玉與頑鐵、溪流與大漠,死對頭、相反矛盾、悖論、無解…
她尚不及相像,手卻忽然被人拉走,那一雙修長長着細繭子的手已經許久未握在手中,卻令人難以掙脫。檀郎俊美如天神般的面容仿若帶着大漠的無窮陰兵獸將,卻是不用質疑的果斷:“你總是在關鍵時刻猶豫,既然如此,我幫你選。”
他帶着她,她的心卻又寧靜又充滿興奮,那種無法描述的興奮。她靜靜被他握住手,在衆人的驚愕中走到齊維楨的身旁,迎上了他幽深鎏金的眼神:“我接受你的挑戰。”
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的日子差不多可以保證雙更…話說本卷是倒數第二卷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