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十分悠遠,似乎穿透了萬水千山直到大漠。靈均看着檀郎站在窗邊默默不語的模樣,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夏日的氣息似乎馬上要接近尾聲,秋爽也在夜間輕輕蔓延而來。
“夜利輝的骨灰已經送回了家鄉。”檀郎喃喃低語。
靈均曉得,他還隱藏着後半句話擱在心中,他的那位父親和哥哥也終於拿到了滿意的結果回到了家鄉。
“你還在想着那裡麼?”
“不。”檀郎淡淡低下頭,“那裡的一切與我無關,無論生存毀滅。”也許在他心中還殘存着一點夢中的痕跡,便是少年時伴着集英河死去戰士們的鬼泣聲與那漫天美的過分的星子。
在他年少之時,並不知道什麼是美。党項的山石草木都被成爲神靈賦予。他常常在想,如果紫炁星真的賜予党項兒女以榮光,爲什麼還要允許羅睺神與計都神毀滅他心中的希望?他伴隨着狼羣,既傷害這羣野獸,也受過他們的哺育,漸漸的,人的思想也被獸化。
靈均曾經說過他的直覺敏感強大,不如說這是他原生態的生存方式。
想不被野獸吃,就要吃掉野獸;想要做萬獸之王,也要懂得降服萬獸。
人類的世界無非被一層虛僞的禮儀所掩蓋着,說到底,在強大的殺戮面前,一切都是笑話。
所以,他不相信任何神靈,他相信的是自己手中的刀。
然唯有少年時在高高的峭壁下,看到那漫天純淨的星星透着巖壁落下光輝,激勵着他滿身鮮血的活下去,那純潔的星輝似乎在訴說,將來總有一日,你會找到命中的另一半。
他的命中缺少的、能夠填滿它孤寂的另一半。
他牢牢抓住她的手,聽着那嘟嘟囔囔的輕聲疑問,什麼‘每天和撒都汨神神秘秘不知道去哪裡’‘忽然間就消失了不知道在幹嘛’,遂而眼睛浮上一絲溫暖的笑意。
養兔子需要錢,他當然要去賺錢。
也許是即將啓程的路途艱辛遙遠卻充滿刺激,也許是靈均沉醉在戀愛中的歡愉一時間難以自拔。當他們見到面前那張形容枯瘦的面龐時,竟然沒發現已經露出一絲馬腳。
檀郎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一旁的兔子小姐,對方倒是很淡定:“這不是葉大人麼,有何指教。”
說這是一向端端方雍容的葉靈鋒,實在是太過有失偏頗。因葉靈鋒此刻已經瘦的不成樣子,只是那雙森森陰沉的雙眼發出令人膽寒的亮光,脫離了面具的僞裝,暴露出原始的怨恨:“女人的怨恨可是最可怕的東西。檀郎,沒想到吧,耍弄他人就要付出代價。”
靈均一把將檀郎扒到一邊,對方低着頭喃喃出聲:“女人對峙起來太可怕了…”
“有什麼事兒衝我來吧,現在他歸我管。”靈均點點頭,一瞬不眨眼的看着面前的女人:“葉小姐,我先說明白了。你愛的是嵬名如乾,可是他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檀郎,一個無家無權無依無靠的落魄男人。你要是想搶走他,我隨時歡迎和你較量。”
葉靈鋒冷笑一聲:“你現在身在高位就了不起了?他可是党項王子,就算假死他還是党項王子。你和党項之人勾連,難道不怕反對別人找你麻煩?”
靈均撩撩頭髮,瞥瞥一旁看似滿臉黑的男人:“你可以試試,朝廷不會再起風波。葉小姐,我承認,我曾經錯失過他。可是你從來沒想過,你到底喜沒喜歡過他,還是說你想在他身上找到什麼人的影子。”
詭異的笑聲響起,靈均知曉,那必定是她心中的痛楚被戳到了。檀郎擋住她淡道:“靈鋒,我說過,我從不輕易承諾什麼。你心中一直很清楚,你想在我身上找到什麼。”
誇張的虛榮感,父親的影子,支配一個模型的快感。
所以從一開始,檀郎和葉靈鋒便是各取所需。她在養育自己的虛榮心與滿足感,他在她的身後看着靈均,讓對方感到危機。
不越過界限,這纔是理性的做法,而不是像現在一樣令失態發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葉靈鋒低垂下頭,再擡頭時,手中的銀刀已經刺向靈均的胸口。
鮮血滿溢而出,刀劍刺破血肉的聲音無比清晰,葉靈鋒驚訝的看着那熟悉的手指:“是你?”
“你怎麼樣!”靈均眼角冒出淚花,卻沒想到他硬生生接下這一刀。
“算了吧。”檀郎垂下眼角看着面前的呆住的葉靈鋒:“都要我的一條命,這也算還了你了。靈鋒,你一向是個聰明的女子,聰明中還帶着戾氣,令人害怕的戾氣。”
葉靈鋒心如刀絞,她想起了母親那傷心的淚:“我知道我過去可能是錯了,爲什麼不再給我一個機會呢?”
檀郎嘴脣發白,漆黑的雙眼卻質問着她:“那麼如她所說,我現在是野人一個,你還要嫁給我麼?”
我怎麼知道。
葉靈鋒脣角越來越冷,冷的不見天日。她的心很亂,亂的失去了理智思考的機會,只剩下手中的刀在顫抖着。
“停下吧。”葉靈鋒擡頭一看,刀子已經被細長白皙的指捉住。齊維楨身形一閃,淡聲低言:“葉大人,你是個最聰明的女子,不要讓無名的妒火惹火燒身。所以就在這裡停下吧。”
葉靈鋒面色淡出一片青色的詭色,忽然冷笑出聲:“齊三,知道什麼是恨屋及烏麼,你這樣做一個被她可丟棄的廢物,你還真是下賤啊。齊家在兵家中佔盡風頭,莫不是明火執仗還要欺負我們葉家不成!”
齊維楨擡起頭半堆着眼睛,似乎並未將葉靈鋒放在眼裡。
葉靈鋒臉上半青半紫顫聲不語:“好、好,別犯在我的手上!”
靈均愣愣的看着齊維楨走掉的背影,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對於齊維楨也好、對於葉靈鋒也罷。
“嘶…”檀郎輕輕吐出口氣:“之後的一切與咱們無關了,你想要還她,我們也還了。”他止住她欲言又止的脣:“你說過我們還清一切的債才能遠走高飛,那麼我們就還清一切。”
檀郎的小傷需要靜養幾日,朝堂上的撕扯還在繼續。
馬上就要啓程至京東道,可是她的心中仍有疑問無解。
皇帝的面色不對,從臉上的顏色,到那些帶有明確警示性的動作。
“真聽說,最近西番又不太太平啊。”
季退之沉聲低言:“上次乃是葉家大有作爲,可是臣看西番這次是來勢洶洶,指名道姓要教訓齊家。西番多年以來已成亂局,依臣看來,總是同他們打太極實在無益,眼下兵糧皆濟,何不羣起而攻之。陛下,眼下我國已經在党項上吃了大虧,怎麼能再向西番低頭?”
仁帝直沒興趣聽這些長長的廢話,只是眼角一轉,直接看着一旁靜靜看着壁畫的齊貞吉:“朕的大將軍,你到底怎麼看?”
靈均心下感覺不妙,這沒由來沒頭腦的發作實在是奇怪。這樣的急切急迫,實在不像是仁帝的做法。況且,這位季丞相也太急迫了一些。
急迫?她心中忽然升上來一片黑色的陰影。皇上爲什麼近來如此急迫?火速提升了外省的勢力,似乎曾經和支道承還有過交易。又將太子和二公主的勢力各大五十大板。可是卻允許大公主手下的人在此大興變法。
她心中忽然閃過一道驚異,眼睛轉向一旁,齊維楨的拳頭已經被攥的發白。她見過各種樣子的齊維楨,欣喜、悲傷、痛苦、遺憾,可是她着實說不出此刻他的表情。他像是在極力忍耐什麼,滿溢而出的更是濃厚的悲傷。
我的謝家姐姐…
她想起了他提起那個姐姐的面容,一如今日他將預料到齊家的將士將捲入一場陰謀中。
齊維楨…靈均咬咬牙,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麼說,朕的將軍是不能橫掃西番了?你啊,齊家的將士是國之利劍,劍在鞘中便會生鏽,不如讓他活動活動吧。”
齊維楨忽然傾身上前,眼神異常堅毅:“老父征戰沙場多年,早已經重病纏身。既然如此,臣請兵西番。”
仁帝忽然露出孩子般的笑意:“司馬懿在征戰蜀國的時候,同樣是重病纏身,愛卿該不會是想要像他一吧。”
齊貞吉挑起的眼睛同樣細細審視着他的君王:“那麼您,是什麼意思呢?”
愛卿,三個兒子,你該抽出一張底牌吧。
齊貞吉不顧三子那悲傷失意的請求,最後低聲嘆息:“臣長子齊明晦,請兵西征。”
夜幕低垂,冷的散發出陰謀的味道。
齊維楨渾身更冷,他只覺得天地失色。
“父親,這是一場陰謀!您明明知道,爲什麼還要…”
齊貞吉始終背對着三子,看着那副聖人圖,高高在上而目光冰冷,從來不肯將憐憫澤備衆生。
“父親,請讓我帶大哥去吧!”
齊貞吉回首冷聲大喝:“你不會不知道這是一場送死的戰役,三萬兵力,全部是齊家的兒郎,西番那羣神棍並不是好惹的。葉家和他們抗衡多年才勉強有今日效果,皇帝的意圖很明顯了。”
齊維楨重重閉上眼睛,眼中卻是悲憤不已:“就爲了這些,爲了無聊的權力遊戲,他爲了想要挑戰您最後的底線,所以竟然要自己的子民前去送死麼!齊家欠了王室什麼,要一次次的用命來還。”
齊貞吉閉着眼揮揮手:“功高震主,懷璧其罪。權臣本就如此,有權力才能保護更多的人,可是同樣也要犧牲更多的人。皇帝與權臣本就是個死循環,齊家的兒郎身爲頭羊,也要去付出同樣的代價。”
他的指尖抵住三子的心臟,氣則緊緊壓下去:“你不必說,存活與否的機率是五五分。齊家能放棄任何人,但絕不會放棄你。齊維楨,你是齊家最後的底牌。”
“小弟,不要和父親頂嘴啦。”齊明晦從來都是性子溫和的佳公子,他愛着父親母親,也寵着刻薄的妻子,照顧自己的兒子,他總是有些慢性子的對着弟弟笑着。即使這是一場可能會送死的路,他也仍舊毫無悔意的踏出。
齊明晦在笑,仍舊溫和的笑,那笑容中帶着一絲看透生死的嘆息:“小弟,齊家的一切就拜託你了。”
門外是一雙雙眼睛,齊家的兒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選擇。
這一雙雙眼睛沉重的壓在齊維楨身上,讓他無法挪動腳步,讓他無法呼吸半分。
大哥。我的大哥。
作者有話要說: JJ抽的厲害,有的評論無法及時回覆,望見諒哈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