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撒下斑斑點點的印記,偶爾,有風吹過,光斑也隨着搖曳起來,帶着陣陣的清涼。
這是一個看似愜意的下午,可是在金鏞城的盧府,空氣似乎凝固成一團,氣氛顯得很是凝重,讓人有些喘不過起來。
那女子的話,猶如一聲驚雷,讓兩人驚訝半響,良久不能語言。在一片沉默中,盧照夕沉吟着,思考着這其中的利弊。
河北他自然是去過的,自然知道其中的差別。只不過,讓他很是奇怪的是,河北的村莊,門外都挖了一條溝渠,據說,村民有污水就可以排入其中,非常的方便。至於垃圾,則有專門的丟棄地點,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專門的人來收拾垃圾。這還是在村子中,若是縣城,則更爲的整潔,說一塵不染有點過了,不過乾淨整潔,那倒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不明白楊浩是怎樣想出來的,可是不管怎樣,河北比起其他地方,富裕而乾淨。這樣的一個地方,他的領導者應該是明主吧,應高值得盧照夕投效。
孔祥並沒有說話,臉上帶着變幻不定的神色,他正要說話,只聽盧照夕突然嘆了一聲,將目光凝向了自己。
“孔兄,你怎麼看?”盧照夕說着,語氣淡淡的,可是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色彩。
“這個……”孔祥很是猶豫,他的親人還在洛陽,因此他不得不慎重行事。
在這一瞬間,有些短暫的猶豫。這等叛國的大罪,會被株連九族的!可是一想到,平時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突然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心中頓時空空的,一閉眼,那個孩子胖嘟嘟的小手似乎還在自己的跟前伸啊伸的,似乎想要讓自己抱他。
朱粲這個傢伙,真的不是人,是禽獸,是畜生!不,他比禽獸還不如,因爲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可是他居然吃了那麼多的人,是在是混賬之極!
不殺他,天理難容啊!
“唉!”盧照夕說着,聲音之中帶着無奈,“孔兄,這倒是我疏忽了,你的家人都在洛陽。”
孔祥很是躊躇,盧照夕說出了他心中的顧忌。盧照夕和他相交不錯,看着他的孩子就這樣被食人魔朱粲吃掉,心中自然也是非常的憤怒,可是他總不能爲了兄弟,卻將自己的家人往火坑裡推啊。這就是他的爲難之處。
一邊是親情,一邊是友情。所以,這才讓他左右爲難啊!
“夫君。”盧姜氏攏了攏有些凌亂的秀髮,開口道:“這事,也不難。”
“哦?”盧照夕眼睛一亮,走上兩步,握住妻子冰涼的柔荑,問道:“夫人,你有什麼良計,既可讓我們報仇,又不能牽連孔兄,不妨說出來!”
“孔公子不妨找上一個藉口,向那惡賊說回洛陽有事,只要在洛陽呆上一兩日,我們在此就能聯繫上隋軍,有了我們做內應,金鏞城一定能很快就被隋軍掌握,我們也就能爲愛子報仇了!而孔公子尚在洛陽,這戰敗之罪就算有,也輕了很多。畢竟這金鏞城的主帥可是那個惡賊!若是戰敗,責任可是在他的身上。”盧姜氏說着,眼中閃過仇恨的光芒,朱粲那個惡賊就算不被隋軍殺死,至少這戰敗的罪責,也要是承擔的,以王世充的性格,一定會殺死此人。
兩個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半響,孔祥不由讚道:“這果然是一條好計!”對於他來說,這的確最好的辦法了。
盧照夕也是沉吟着,道:“夫人,這個辦法果然不錯。”
緊緊的閉眼,孔祥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盧兄,嫂夫人說的沒錯,此事還請恕罪,不能幫上你的忙啊!”
盧照夕卻是急忙躬身,道:“孔兄,千萬不要這樣說,此事若是牽扯到你,我怎麼過意的去?你能保密,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了!”只是,他的態度雖然不錯,可是話語之中,卻是暗有所指。
孔祥身子一震,他明白,盧照夕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他退出不參與此事,不在這個局中,會不會告密?畢竟人心隔肚皮,親兄弟尚且蕭牆,更不用說這兩人是異姓人,只不過因爲家世接近,興趣差不多才走在一起。如今面臨的問題,乃是全家的性命,孔祥就不一定會認得他這個朋友了。
歷史上,竇建德被擒殺之後,因爲李唐在河北實行高壓政策,出動軍隊大肆的搜捕夏國的將領,因此,範願、高雅賢、董康買、曹湛等人不得已準備起兵,反抗李唐的高壓政策。當時,他們通過占卜,認爲劉姓主吉,需要一個姓劉的將領來帶領他們。當時找到的第一個人,並不是劉黑闥,而是與劉黑闥一樣,同爲漳南人的劉雅。
只不過,當他們找到劉雅的時候,劉雅卻回答他們,說:天下剛剛安定,我打算終老死鄉間,一輩子耕地種桑,過些平淡的生活,不想再拿武器了。範願等人面面相覷之後,果斷的將這位與他們奮鬥多年的戰友殺死。因爲不殺死他,這個人就有可能出賣自己!
當然,這件事因爲歷史的改變,永遠的不會發生了,只是,孔祥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看着盧照夕的雙眼,心中頓時冒起了一絲寒氣,不寒而慄。他立時有一種感覺,如果,自己想走的話,恐怕就會死在這間屋子裡,而且,說不定永遠不會有人發現。
孔祥不想家人因爲自己的牽連而死,當然也不想自己死。在這一瞬間,他的頭腦快速的轉動着,怎麼辦,才能取得盧照夕的信任?
讓自己的親信調撥給他?不行,那些人都是自己的親信,不管成功還是失敗,自己都逃脫不了關係。可是如不取信於盧照夕,他的性命恐怕就難保了。
盧姜氏到底是女人,心中只想殺了朱粲,對孔祥到沒有多少的想法,不過她聰明如雪,已經是明白了夫君的意思,微微沉吟之後,道:“夫君,妾身有一個辦法!”
“嫂夫人有何良策?”孔祥急忙拱拱手,他的心中有些急了,因此也不等盧照夕回答,就急忙問道。
“不如孔公子留下一封書信,交給我們夫妻保存。”盧姜氏說着,眼中閃過一絲微笑。
雖然沒有明說,孔祥也是明白了,書信中的內容將要如何寫。他不由沉吟着,寫了這封書信,固然可是暫時逃過一劫,可是如果日後盧照夕心有歹意,恐怕孔氏一門就此不保啊!
“孔公子放心,這封書信,我們一定在藏在隱蔽的地方,若是失敗,沒有人會發現。而若是事成,我們夫妻一定會將這封信銷燬。”那女子說着,口氣淡淡,可是其中自然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氣勢。
孔祥瞧了瞧盧姜氏,看出她眼中堅決,只得長嘆一聲,道:“陸兄,那就取筆墨吧!”
早有人將黃紙奉上,又有小廝磨墨。那孔祥出身世家,不過片刻,就將書信寫好,遞給了盧照夕,盧照夕閱過,然後將書信遞給了盧姜氏。
盧姜氏雖是女子,可是出身世家,自然認識字,很快看完,點點頭。
“孔兄,小弟如此,也是形勢所逼,多有得罪,還請恕罪!”盧照夕拱拱手。
“那麼,盧兄,小弟告辭了!”孔祥說着,也不等盧照夕回答,急忙走出了盧府。
如何去洛陽,他的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舒服的躺在軟榻上,朱粲很是滿足。在樹蔭下,微風吹來,非常的愜意。
只不過,朱粲看似愜意,可是心中卻是在想着事情。在他的心頭,有一顆刺,那就是田瓚。
當初,就是他和楊士林將自己從淮安郡一帶趕走,使得他無處安身,如今楊士林已死,所有的仇,自然要田瓚來償還了。
只是,該怎麼辦呢?陛下已經將他召回洛陽,準備抵禦隋軍,此人手中握有重兵,不好報仇啊!
如果,此人能夠來金鏞城,這機會自然會大了許多,借刀殺人嘛!只要合理的利用隋軍,就能殺死田瓚,雖然或許不是自己親手斬殺,可是隻要他死了,這就足夠了!
可是,如何能勸說陛下讓田瓚來到金鏞城呢?這可是個難題啊!
“大帥,孔將軍求見。”一名士兵上前,說着。
“哦?”朱粲回過神來,眼神一凝,站起身來,道:“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腳步聲響起,跟隨在他親兵身後的,正是原金鏞城的守將孔祥。
“大帥!”孔祥說着,他的鼻端嗅到一股味道。
“孔將軍,有何要事?”朱粲說着,瞧着搖曳的樹枝。
“大帥,洛陽家中有事,家父病重,末將懇請前往洛陽一探!”孔祥說着,心中忍不住一抖,他那裡有什麼消息,這完全是他胡扯的。
只不過,他也沒有辦法了,只能博一次,希望朱粲不會爲難他。
“哦?”朱粲冷冷目光掃過了孔祥,忽然一個念頭在他的心頭浮現。他明白,孔祥出身富貴,一定是害怕戰爭,因此藉故逃走,屆時金鏞城打起了仗,憑他一個人自然是回不來的,就可以光明的留在洛陽了。
只不過,雖然隱隱的猜透了孔祥的心思,朱粲也不準備與他爲難。
冷冷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朱粲微笑道:“百善孝爲先,孔將軍既然是家中有事,本帥自然是沒有阻擋的道理,只是……”朱粲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孔祥的心猛地被揪緊了,這一瞬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生死,就在這一線,完全由他的這一句話來決定,怎能不讓他擔心?!
目光中,充滿了對生命的渴望,孔祥擡起了頭,盯着朱粲,在這一刻,他居然毫不畏懼食人魔朱粲鷹隼一般的眼神。
朱粲卻是微微一笑,看來,他似乎猜中了孔祥的心思,雖然此人是武將,可是也怕死啊!只要是人,在面對死亡的那一刻,或許多少總會有些恐懼吧!雖然如今金鏞城還比較安全,可是隋軍很快就要來了,這個紈絝子弟,一定心中害怕的要命吧!
既然是這樣,那就不妨放他回去,這樣的人,對戰事根本沒有貢獻,甚至還會扯他的後腿。這樣的大恩,對於孔家來說,那麼自己的要求,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吧!
田瓚,老子一定要想辦法讓你來金鏞城,然後殺死你。
想到此,朱粲微微一笑,續道:“孔將軍放心,只是本帥這裡,還有一件事,還要你幫忙啊!”
孔祥一愣,忙道:“大帥的要求,卑職一定完成!”
朱粲不由笑道:“一會本帥修書一封,還請孔大人上奏陛下,就說隋軍勢大,爲了確保金鏞城不失,還請顯州田總管前來幫本帥退敵!”
邙山。
這是一處較爲平整的地方,隋軍在這裡安營。這個地方雖然較爲平整,可是被兩個山峰夾住,如果不是刻意尋找,斷然不會發現。
此時,已近黃昏,營寨內,篝火熊熊,一個滿臉鬍鬚的漢子正坐在一塊石頭上,身邊,是一個大釜,裡面的山泉水已經滾燙,肉在釜中翻滾,肉香四溢,順着山風飄開,讓人垂涎欲滴。
大釜之中的乃是蛇肉,非常的美味。那名大漢將蛇肉撈出,然後用匕首切碎,不斷的送入口中。
時不時的,大漢端起酒碗,喝上一口,當碗中的酒盡之時,一名守候在一旁的士卒小心的舞動小勺,爲大漢添滿酒。
這樣已經過了半刻鐘了,大漢也已經吃了兩碗酒了。雖然他的酒量很大,這點酒顯然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可是他畢竟是一軍的主帥。
如今又是身在邙山之中,有着重任,卻不敢多飲誤事。
“好了,將酒罈收好,今日酒到此爲止吧!”滿臉鬍鬚的漢子說着,吩咐守候在一旁的士卒。
“是,將軍。”那名小卒說着,將酒罈搬走。他回頭瞧了將軍一眼,卻是猛吸了一口氣,一股酒香直達肺腑,讓他忍不住的陶醉起來,又是回頭瞧了那人一眼,只見將軍目光熊熊,似乎盯在了睡着的那人身上,他急忙取出小勺,小心而快捷的舀起一小勺酒,匆匆的倒進了口中,忍不住暗哼了一聲“好酒”。
滿臉鬍鬚的大漢吃了半響,這才擦了擦嘴,站起身來。走向了那人,伸手一摸他的額頭,已經沒有那麼燙了,應該很快就能好起來了吧!
就在這時,大漢的耳朵一動,隱隱約約的聽到了什麼聲音,再度瞧向那人時,那人身子一動,口中的聲音已是模模糊糊的傳了出來,依稀喊得是,水。
大漢心中一喜,叫過士兵,將他扶了起來,然後讓人取出了甘冽的山泉水,輕輕的餵給他。那人喝了一些山泉水之後,意識慢慢的清醒了過來,逐漸睜開了眼睛,將視線瞧着那滿臉鬍鬚的大漢之時,不覺訝然了,道:“程知節?”
那人哈哈一笑,道:“正是程某,老劉,你終於醒了!”
這兩人,正是隋軍將領程知節,而剛剛轉醒的那人,正是猛將劉黑闥,自從程知節在山中小道遇見了他,將他救回了軍營,已經將近一天了。如今見他醒來,自然喜不自勝。
“是你,救了我?”劉黑闥搖搖頭,依舊有些暈暈的感覺。
“你我雖然相交不深,可是程某也知道你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程知節哈哈一笑,示意左右退下。
“唉!”劉黑闥深深的一聲嘆息,卻是緊皺眉頭,道:“劉某那裡是什麼頂天立地的漢子,恩人慘死,大仇未報,頂天立地?可真是愧煞劉某了!”
程知節沉吟,試探着問道:“黑闥,你說的仇人,可是我大隋皇帝?”
劉黑闥忽然站起,冷冷的目光瞧向了程知節,森然道:“不錯,我說的正是楊浩。”
程知節臉上微微露出不悅的神色,不過他並未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問道:“那你說的恩人是郝孝德?”
“非也。”劉黑闥的臉上依舊怒色不減,道:“我說的,乃是長樂王竇建德。”
“竇建德?”程知節故作驚訝,其實這一切,他知道的八九不離十,只不過,他需要劉黑闥親自說出來,這樣才能解除他心中的仇恨。
“不錯!”劉黑闥恨恨的道,然後將當年的事情說了。原來,當年劉黑闥家中雖然不富,可若是勤勞,卻也衣食無憂,只是他尚遊俠,不但酗酒、賭博,而且遊手好閒、打架鬥毆、不治產業,是村中乃至於縣中的一個出名的混混。爲此,劉黑闥的父兄經常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可他卻屢教不改,我行我素。家境本來就不好的父兄們最後對他死了心,斷了他的經濟來源,讓他自生自滅,因此,那個時候的劉黑闥過着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非常的艱難。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對他卻格外看重,經常解囊相助,幫他度過了危機。
那個人,就是他的同鄉竇建德。可以說,如果沒有竇建德的幫助,他劉黑闥恐怕早就餓死了。
也正是如此,他對楊浩殺死竇建德一事,格外的憤恨,發誓要爲他報仇。
“劉兄,我向你是誤會了!”程知節沉吟着,雖然劉黑闥一個人並不危險,要殺他也很容易,可是在他的心中,這樣的一個猛將,若是因爲這種誤會而死去,是在是不值得啊!是以他決定將這事情說出來。
“誤會?”劉黑闥發出一陣冷笑,語言之中,帶着恨意,續道:“他殺了恩公不算,還將恩公之女奪走,此仇不報,劉黑闥妄活人間啊!若是我有一支自己的軍隊,一定可是掃平河北!”
“劉兄,你心中的仇恨已深。只是這是確實誤會。”程知節說着,然後將事情說了。雖然程知節到達河北的事情,那事情早已經過去,可是他在清河安家,家中僕人閒時總會說上幾句,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大臣,時不時說上一些,因此,雖然只是片段,可是程知節又不是笨蛋,綜合起來,也就明白了。如今他說起來,倒也八九不離十。
“依你這麼說,這一切乃是諸葛德威所佈置的計劃?”劉黑闥的聲音之中,帶着一絲疑惑。
程知節沒有回答,劉黑闥又問道:“那麼說來,正是諸葛德威和高士奎聯合起來,一個試圖奪權,一個想要爲高士達報仇?”
“劉兄,這就是其中的因果了。程某雖然沒有親眼所見,可是總有人說。陛下雖然帶兵奇襲樂壽,可是就在奪取樂壽的當日,長樂王已經被諸葛德威在七裡井殺死。兩地相隔數百里,陛下豈可分身?更何況,竇娘娘嫁給陛下,也頗爲受寵。若是陛下貪圖美色,這河北能夠無故崛起麼?”程知節的聲音緩緩的響起,瞧了一眼沉思着不說話的劉黑闥,續道:“再有,王伏寶乃是竇建德手下心腹大將,若竇建德真是陛下所殺,那王伏寶又怎會甘心,不爲解長樂王報仇,反而是投效陛下?而陛下居然敢讓他鎮守涿郡要地?諸多重重疑點,還望劉兄思考!”
劉黑闥眼中精光一閃,忽然問道:“你爲何這般幫我?”
程知節笑道:“劉兄英勇,我早就有所耳聞,只是希望劉兄能爲陛下效力,如今隋室逐漸興隆,日後劉兄也可光宗耀祖啊!”
“光宗耀祖?”劉黑闥忽然一笑,想起了家中的父兄,那些人都瞧不起自己,認爲自己遊手好閒,是個不成器的傢伙,可是他們那裡知道,我劉黑闥志不在田園之間,而在戰場之上啊!鴻鵠之志,燕雀焉知?
“劉兄,你若不相信,日後你尋到王伏寶,自然可知道其中原委,當然,竇娘娘是最清楚的,只不過,如今他是娘娘之尊,可不是輕易能見的啊!”程知節再度說道。
篝火熊熊,映照在劉黑闥的眼中,成爲一堆火焰,不停的燃燒,沉默良久,劉黑闥終於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