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東風(1)

“啊?”那羅延嘴巴又是一張, 面上很快綻出個含糊不清的笑意來:“世子爺,還惦記着啊?真帶回鄴城, 怎麼跟公主交待?”

照理說, 用過就該不要了,小丫頭片子, 再標緻,身量都還沒長全呢,有什麼好的, 破箱子弄回來便是,那羅延有些不樂意,可晏清源的吩咐不敢不聽,嘟囔一句,算是無形抗議。

晏清源也笑了, 橫睇他一眼:“那羅延, 你要是在這件事上廢話, 就不要跟我回鄴城了。”

見晏清源折身進了帳子,轉眼又出來了,擲手扔過一件氅衣, 那羅延一個箭步抱在了懷裡。

“別凍着了她,騎我的馬。”晏清源補了一句。

那羅延看看氅衣, 騷了騷頭, 覺得世子爺未免太過,應了話,大步流星邁開雙腿, 沒走幾步,似有所察,擡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直挺挺地立着一個人,身形嵌在瑟瑟風中,連件披風也無,顯得十分孤單,不消多看,也知是晏九雲。

“那羅延,你,你是不是要去捉顧姑娘她們?”晏九雲一見他現身,疾步迎了上來。

一張白淨俊臉凍得鼻尖兒發紅,看來是不知等了多久。

這傻小子怎麼知道自己要去幹嘛?

難道是日思夜想,就等着這一遭?

那羅延看他神情,只覺好笑,氣定神閒地乜着他:“是呀,我是去捉那兩隻母狐狸,”說着亂比劃起來,“你一隻,世子爺一隻,你一隻,世子爺一隻,”他賤兮兮地重複着,腔子拖得拐了幾個彎--

“我們可就慘嘍!石頭城不打了,我們想捉一隻母狐狸也不能了啊!”

沒想到晏九雲倒還關心着戰事,臉上一急:“怎麼?都打到這兒了,難道要班師回朝嗎?不應該啊!”

那羅延聳了聳肩頭,兩手一攤,以示無奈,拍拍晏九雲肩頭,丟下一句:“小晏將軍,這次捉回來,該上就上了,別再磨嘰啦!”就此揚長而去。

當日那羅延奉命去尋歸菀,很快發現勢頭不對,翌日再探,果見車轍印記壓的長草亂倒,一路順藤摸瓜,逮住收留過她們的老漢問話,三兩句就逼了出來,再追蹤,易如反掌。

只是這個時候碰上探馬得了新的軍情,碰上藍泰一部。晏清源知道她們一時半刻逃不遠,好像因傷又暫時落了腳,戰事即發,他無暇分心,想着安置在那裡倒也不錯,便先命那羅延回來,留兩人蹲守而已。

籬笆上早風乾的梅豆秧子正隨風嘩啦啦亂響,媛華放下篦子,往窗外探看一眼,方回身端了端歸菀的相,笑道:

“總算長了幾兩肉。”

兩人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媛華本還要再等,歸菀卻已是心急如焚,連着兩夜幾未闔眼,動輒噩夢醒來,一身全是冷汗。

她怕得很,怕一睜眼,看見的就是那個人。

除卻藍泰新給的細軟,倒還是那些舊物,收拾起來也簡單,歸菀愛整潔衣服定要摺疊得分毫不差才行,每一件都被婦人漿洗得乾乾淨淨,透着清爽的皁角味兒。

她喜愛這個味道,忍不住低首輕嗅一陣,有一瞬的恍惚,很快定了定神,走到婦人跟前,道謝的話還未出口,臉倒紅了,婦人見她雖未免羞怯,身段也嬌,話卻是講的極清楚:

“黎家嬸嬸,我和姊姊這些日子多有叨擾,承蒙你們照料,我和姊姊才得全身,今日一別,不知幾時再會,”歸菀目中一溼,盈盈委身,“無以爲謝,請嬸嬸受我一拜。”

婦人忙執起她手,撫了兩下:“這哪裡敢當?”一面上上下下打量着歸菀,見她不復初見時憔悴,雖還是清瘦,眉眼卻是養得越發動人惹人愛憐,只是那股子愁緒不退,不由一嘆:

“姑娘這模樣,真是誰見了都要好好疼惜的,有什麼謝不謝的,恕我直言,我看你二人怕是大戶人家的金枝玉葉,這些日子,倒是委屈了!”

說的媛華趕緊接口道:“嬸嬸,我們真是萬分感激,何談委屈二字?”

“婆娘!車差不多備好了,讓姑娘們出來吧!”男人的聲音忽隔着窗子響了起來,倒嚇了屋中人一跳,婦人捂着胸口扭頭嗔道:

“冷不防的,要嚇死人啊!”

媛華亦跟着笑了起來,歸菀只默默看着,不知怎的,腦中忽冒出個念頭來:

連山野夫妻,也是這樣相親無間的,雖比不得爹爹和母親琴瑟和鳴,卻也十分和睦了,真是好。

她本於男女情愛尚在懵懂間,忽硬生生出了這樣的事,歸菀只覺自己一下變作了另一個人,陌生的彷彿自己都不認識了,前塵舊事,也彷彿都是上輩子的了。

媛華給歸菀裹好新做的氅衣才走出門來,料子樣式雖差了些,卻已是難得,鄉下人家,哪裡見過氅衣,好賴按她的一陣比劃,婦人給辛苦趕出工也是熬了幾日。

一時間,幾人又是一陣切切寒暄,婦人看出她二人不捨,這一段時日,也是拿媛華兩個當女兒一樣看待,心裡便也是酸酸的,卻勸道:

“姑娘身子不好見風,快上車,讓你黎叔把你們送到渡口,跟着大船,就能過江了!”

幾人握手還在惜別,風直往臉上割。

“有馬蹄聲!”黎叔正嫌婆娘就是磨嘰,突然微微一怔,話音剛落,果見一隊騎兵風馳電掣地往這邊來了。

歸菀扯掉風帽,循聲望去:

瞬間認出了那熟悉無比的軍服人馬,爲首的那一個,因有些距離,看不清眉眼,可歸菀分明覺得他似乎衝自己笑了一笑,她一時失語,瞳孔猛地緊縮,身子已被媛華立時拖進了車廂,只聽媛華幾要哭出來:

“黎叔,快!快走!”

黎叔頓時明白了什麼,跳上車轅,狠狠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便駕着馬車瘋狂地奔馳了出去。

車廂裡,兩人誰也沒說話,歸菀的手幾乎要被媛華掐爛了,是那羅延嗎?他怎麼找來的?一顆心被恐懼攝得死緊,歸菀一個字都吐不出,馬車幾乎要把兩人顛趴下,歸菀還是發不出聲。

黎叔路熟,跑得瘋極了。

這匹馬,是藍泰勻出來的,個子不高,耐力好,在壯年漢子的駕馭下,爭氣得很。

那羅延見狀,隨即撮脣長嘯一聲,很快,呼應似的,此起彼伏的長嘯聲伴隨着紛亂的馬蹄聲自身後如浪涌來一波又一波,十分壯觀。

“圍上去!”那羅延斷喝一聲,兩腿一夾,長鞭猛揮,抽得地上枯草粉粹飛濺,塵土眯眼。

前面有溪流,馬蹄紛紛踏進水裡,濺起無數顆瑪瑙般的水珠,折射着每個人興奮的表情,以及駿馬油光鋥亮的皮毛。

她們根本逃不掉的。

魏軍似很享受這貓捉耗子的遊戲,不多時,一騎人馬,歡呼着就將孤零零的馬車圍將起來,卻不靠近,馬尾甩着,原地打轉,悠閒如許。

誰都清楚,他們這是來替大將軍捉女人來了。

他們也都知道,馬上要回家鄉去,這是最後一次捕捉截擊獵物。

四下裡的士兵,立時發出男人們才懂的嗡嗡笑聲。

這纔是甕中捉鱉。

“陸姑娘,”那羅延執鞭笑道,斜一眼駕馬漢子滿臉的恨意密佈,“你們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放箭射穿了這一位!刀箭無眼吶!”

歸菀身子一緊,指甲摳斷了半截尚不知,縱是天寒,內裡小衣已經溼透,她同媛華碰了碰目光,淺淺一笑,在媛華來不及的阻攔下,掀了簾子,兀自先跳下馬車,擋在黎叔前面,定定看向那羅延:

“我跟你回去,不要傷害黎叔,倘若你食言,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走的。”

她的氅衣在風中窸窸窣窣吹着,聲音卻可以讓那羅延聽得清清楚楚。

一段時日不見,那羅延既驚異歸菀面容愈發嬌豔,又疑心她嬌滴滴一個人,怎說話也這般硬氣了?

那羅延點着頭笑:“這話我正要對陸姑娘說呢,陸姑娘要是不跟我回去,”他忽掏出歸菀熟悉的花囊來,晃了一晃,“那祖孫倆,也是活不成的。”

歸菀頓時一陣目眩,身子發軟,幾要立不住,簌簌地抖起來:

“你,你把老伯怎麼樣了?!”

“放心,不過是問一句你們的蹤跡,走罷,陸姑娘?”

那羅延已騎馬踱到她眼前,鞭影一落,輕巧就將歸菀捲了上來,給身後丟了個眼神,頭也不回地往大營方向疾馳去了。

遠遠的,風中模糊送來媛華一句哀求:

“我妹妹不能見風!”

那羅延心道真是麻煩,將風帽往歸菀面上一罩,黑漆漆的世界又落了下來,歸菀手底攥緊了一撮鬢毛,渾身僵直,儼然又入噩夢,只覺有千言萬聲卡在喉間,卻發不出半點來,一時間,似絕望到麻木,直到劇烈的顛簸,讓她忍不住再次嘔吐了起來。

回到營地時,晏清源正召集衆將佈置守淮事宜,帳外,親兵把守,見那羅延翻身下馬,直奔而來,忙給打起了簾子。

晏清源正點着輿圖,有條不紊一一交待諸多軍務,看也沒看那羅延一眼,那羅延識趣地遠遠站開,很快,聽得入神,又大覺可惜,怎的這個時候大相國能將世子爺召回去呀!

直到衆將告退,晏清源不慌不忙捲了輿圖,好整以暇地坐了,方撩了下眼皮:

“東西還在不在?”

那羅延忙上前道:“在的,這一路,那女人倒哇哇直吐,真是嬌貴,臨到了,像是暈過去了,屬下估摸着是顛的。”

晏清源腦中想歸菀那副慣有的無力模樣,一笑道:“人呢?”

“還在馬背上……”那羅延話還沒完,就見晏清源翻了臉:“這麼冷的天,你把她給我扔馬背上?”

那羅延不經意撇了下嘴,拔腿就要出去扛歸菀。

“慢着,”晏清源一邊說,一邊起身往外來,“把顧媛華給我打暈了,送晏九雲那裡,讓他看着辦。”晏清源面色仍不是太好,那羅延一愣,當下頓悟,一陣旋風似的去了。

走出帳子,一眼便看見了馬背上的人。

是裹在自己的那件氅衣裡。

晏清源信步上前,馬鞭在手,一下下悠遊叩着掌心,圍着這匹當初也載過歸菀的駿馬悠遊從容地打量了兩圈,才負起手來,把轉着鞭柄,俯身看向歸菀:

她口中被那羅延習慣性地塞了帕子,整個人伏在馬背上,半張臉掩埋於馬鬃裡,雖有狼狽,可眉眼還是那副眉眼,身形還是那個身形。

他溫熱的手,拂開她額前散亂開的碎髮,長睫露出來,微微翹着,顫動着,晏清源便又有了笑意,手指輕輕一過,弄醒了她。

歸菀眼珠剛略略一動,就見同樣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

那一管鼻子,又挺又直,更襯得眼窩幽深。

“好孩子,有段時間沒見了,別來無恙?”晏清源拽掉了帕子,向她露出一抹柔情又戲謔的笑意。

聲音也還是熟悉的聲音。

歸菀激靈靈打個冷顫,乍見的驚懼,把她整個人都打懵了。

他離得近,要把自己從裡到外看透似的,歸菀從馬鬃中仰起臉,隨即被晏清源掐腰抱了下來,這一次,她竟然一點也不鬧,晏清源抱着往回走,徑自往榻上一扔,看了片刻,才順勢臥在了她身邊。

“原來還生了顆孤膽,小菀兒,在外這些天很辛苦的罷?”他伸手拂了拂蹙起的眉心,望着眼底一汪春水,逗她:“你這雙眼睛,天生含情,再怎麼怒目而視,也不像的。”

歸菀別過臉,緊緊閉了目,不讓他再說她的眼睛,晏清源便鬆開她,撐起胳膊肘託了腮,將她籠在身下,仔細打量起來:

是有段時日沒見,若認真看,眉還是烏黑娟秀,脣也還是不點而紅,就是臉面,比昔日要更爲白潤,梨花瓣子做的一樣,散發着柔和純淨的光芒。

這樣跋山涉水本就是既爲征伐的豪興,也爲這樣的美人而來。

江山與美人,他就是要兼得。

晏清源無聲笑了,低頭與她額間輕輕一觸,忽攥緊了她,歸菀吃痛登時睜開眼睛尖聲叫了出來。

他的雙目,溫情款款,彷彿藏着一泓秋水。而少女的兩隻眼睛,本是明珠也不及,此刻閃着驚惶又純粹的光,晏清源隨即在她耳畔調笑:“別這麼害怕,我又不吃人。”

歸菀嚇得手足亂顫,淚花子一下涌了出來,負恥含辱,卻不得不哀求他:“你不能,我要守孝……”說完捂住了雙眼,嗚嗚哭起來。

晏清源已有多日不見她,耐心不及平日,卻還是伸出手指按在她脣上,示意她噤聲:“總哭什麼?”

歸菀掙扎閃避,一改方纔安靜,開始瘋了一般哭鬧不住,亂踢亂打的,涕淚俱下,再美的人,也不好看了。

晏清源被她纏得煩躁,臉色越發難看,狠狠的一振胳膊,將她摔到了榻上,見歸菀嫣紅的脣又失了色,可馨香的氣息卻源源不斷拂上面來,到底心生憐惜,遂重新俯身低聲一面哄誘,一面拿帕子給她擦乾淨臉面:

“別哭了,再哭,眼睛可要腫了。”

“大將軍,求你了,我得爲我爹爹守孝……”歸菀軟弱地哀求,她本不知這些規矩禮儀,尚無人教導,卻意識到此刻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人,爲此,哪怕是屈辱地求他,她也做了。

看她涕淚俱下,傷心到不能自已,哭得鼻頭都開始泛紅,晏清源一腔怒火無處可發泄,恨不能給她一記手刀,讓她安靜下來,終覺無趣,索性放棄。

因他動作停了,歸菀只是細細喘着,不再像方纔那般反抗得劇烈,一雙眼睛裡,清淚盡化作了盈盈水波,微微在眸底蕩着,又是一番清純不自知的模樣,晏清源盯着她看了半日,有心引逗:

“這麼孝順啊,我本要認你爹爹做丈人的,可惜他不肯,我也沒辦法。”

“你,”歸菀又恨又氣,本收住了的淚,又淌了下來,“你不配提我爹爹!”

聽她忽倔起來,晏清源也來了興致,笑容更深,似真似假的:“他這麼忠烈,確是大丈夫,我也心嚮往之呢,若是能爲我所用,自然就更好了,可惜,可惜啊!”

歸菀一時錯愕,只覺透不過氣來:“你也知什麼是大丈夫麼?”說着自己先搖了頭,惘惘的,“不會,你這種人不會知道的。”

晏清源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似乎不再想跟她探討這個問題,剛想捏她的臉,歸菀立時拿雙手去推搡:“你答應我了的!”

“唔,我答應你什麼了?”晏清源蹙眉笑着反問,歸菀急道:“守孝的事情!”她只顧爭辯,心焦的很,晏清源則裝作恍然一悟的模樣,“我怎麼不知道?”

“晏清源,你,你不守信……”歸菀不想他轉瞬就翻臉,驚得語無倫次,晏清源皺眉徐徐搖首,伸手往她額頭點了點,看她神情稚氣無知,長睫猶翅忽閃着,晏清源曖昧笑着:

“連名帶姓,大呼小叫的,我看你家教也不怎麼樣。”

歸菀不解看着他,又氣又惱,別過臉去,因方纔車馬顛簸,一陣噁心勁翻上來,忍了忍,受不住時,冷不丁悉數吐到了晏清源身上。

晏清源登時退散到一旁,臉上布了層慍色,卻也沒說什麼,只懲罰似的在她要緊處狠狠擰了一下,又讓她失聲叫出,方過去拿手巾。

敗起興致來,她也是別具一格了,晏清源有些不滿。

卻很快收了腳步,眼中閃過飄忽一笑,折步回來見歸菀正撩起他的中衣擦拭嘴角,笑道:“這麼快就不見外了?”

說着盯住她纖細腰身,捏緊下頜,搖了一搖:“小菀兒,吐這麼厲害,該不是懷了我的孩子?”

歸菀面容倏地白了,幾是驚恐地喊出:“沒有,他已經死了!”

晏清源一怔,挑起眉頭,隨即沉了臉色,見歸菀目中躲閃,一下定住她:“你還真懷了?”歸菀羞憤欲死地回望着他,忽涌上來一股報復似的快意,是的,那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

“是,可是死了,你的孩子死了!”歸菀目中掠過倔倔的恨意,晏清源看她眼神,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好孩子,你還小,我倒不忍心,來日方長,等過兩年,我再讓你懷上也不遲。”

想到她寄住在那戶人家這麼久,忽的明白過來,難怪方纔重見時只覺她氣色似比從前倒好,原是這層緣故。

只是那個孩子,晏清源皺了皺眉,略微有些可惜了。

看她人嬌嬌滴滴的,身子懷的倒易。

不過晏清源現下卻並無幾分要她懷孩子的心思,生養過的婦人,總歸和少女是不一樣的。

歸菀顫個不住,將嘴脣咬得鮮豔欲滴:

“我不要,我不要懷你的孩子……”

晏清源由着她鬧,無意瞥到她斷掉的指甲,捉住一看,滿是惋惜,又拍了拍她臉頰:“好好好,不懷,別咬了行不行?”

歸菀避開他的手,轉身一頭扎進被褥裡,晏清源卻緊跟貼了上來,扳過她顫抖的雙肩,極是溫存:

“你別害怕,身子休養得如何了?”

他口中雖如是說,溫言軟語的,目中也蘊着笑意,歸菀卻絲毫不願領情,也不願跟他說話,晏清源上上下下看着她,笑道:“原來脾氣見長。”

歸菀厭惡極了他這種賞玩的眼神,欲要甩開他的手,生生忍住了,僵着身子任他一下下摩挲自己的頭髮,須臾之間,心念已輾轉了千百回,終乖順地安靜下來。

“怎麼,日後真打算做個小啞巴?”晏清源存心和她耗,正廝磨的有趣,見她又死人一樣挺屍,略示不滿,歸菀眉間凝愁,只是偏頭盯着一邊出神:

倘是她手中一把刀,她定會毫不猶豫插進他的胸膛,他會死麼?歸菀被這樣的遐想激得一陣戰慄,雙脣忍不住翕動着,像熟透了的紅果,這一下,又引得晏清源心神搖曳,捏住臉頰將她整張臉仍對着自己,不等她反應,俯首便吻了下去。

歸菀瞬間被他堵得嚴絲縫合,胸腔裡灌進無數氣似的,雙手無力虛軟地推了他一把,很快被壓制了。

她青澀,怎麼也教不好,糾纏了半日,舌根左右,終於有津液汩汩翻上來,比最初自然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晏清源意猶未盡地鬆開她,揉了揉飽滿的紅脣:“別把牙關咬那麼緊,你是死人麼?”

歸菀卻仍兀自微微喘着,更把一雙眼睛襯得無辜又柔弱,晏清源心情大好,笑着點了點她額頭:

“明天我就帶你回鄴城,”他含混不清地貼了她耳畔,直往那吹着溫熱的氣息,“跟我住在東柏堂,清淨得很。”

歸菀臉色頓時一變,倏地挺身坐起,極是驚悸地看着晏清源:

“我不要和你去鄴城,我不去北方!”

晏清源笑了:“這麼大反應?你也莫要把北方想的那麼不堪,鄴城中有很多漢人世家大族,他們也懂詩書,也有雅緻,我府裡養了些賓客,寫的詩賦,不比江左的那些人差。”

歸菀不知想到什麼,又沉默下來,原來他們不接着南下了,她愣愣想着,是他們的賊窩出了大事麼?

北朝的皇帝是傀儡,真正掌權的是晏氏父子,朝廷雖在鄴城,一切軍務命令卻自晉陽霸府出,晏垂本人常年居晉陽,麾下有無數北鎮鮮卑精騎,遙控鄴城朝廷。晏清源則親自坐鎮鄴城,培植着漢人親信官僚。

這一對父子,儼然北朝權臣,歸菀不無譏諷想到,他們早晚要做亂臣賊子的,思及史冊那些人,歸菀一顆心忽砰砰跳起來,她想起了苻堅,是,自然,還有慕容衝姐弟,苻堅自詡一代雄主,最後還不是敗於他曾寵幸的小小少年手中?

歸菀不覺抓緊了榻上那張雪白狐皮,她不是男兒,能起兵反擊,但女兒身,也自有女兒身的法子,想到這,一陣血淋淋的羞恥涌上臉來,燒得她魂魄裡都在疼。

於晏清源而言,歸菀此刻不過紅暈上頰,照例豔若雲霞,伸手摸了摸她後腦勺,溫柔笑道:

“難道是想着怎麼殺我?這麼入神。”

“沒,我沒有……”歸菀驚得呆住,心虛的表情一望而知,晏清源別有深意地笑了,“跟我回鄴城罷?”

鄴城,歸菀睫毛微動,迷茫起來,不知西風早掠過巍巍太行,那座古都已是冷冽又幹燥,而她,是多麼想回陌上草薰的江南啊!她終於可以離開並不喜歡的壽春了,可不該是這樣的分離,歸菀低下頭,念頭一轉,輕聲道:

“你有夫人,聽說是位公主,也有很多妾室,爲何還要我去鄴城?”

晏清源不以爲意地遊弋到霜雪似的一節腕子上,低低笑着:“怎麼,吃味了?”歸菀心底浮起道不盡的悲涼,她緩緩搖頭,忍辱道:“我不喜人多。”

“這樣啊,”晏清源將她勾倒,軟綿綿一個人就又到了懷裡,芬芳撲鼻,他慢條斯理咬着白嫩嫩的小耳朵,“我說了,你住東柏堂,用不着見她們,只見我。”

歸菀想別過臉,晏清源大手掌着,她動彈不得,只能由着他輕薄咬噬,卻還是努力掙出零碎的句子,意圖分散他的注意力:“東柏堂是,是什麼地方?”

晏清源還只是笑,打趣她:“我金屋藏你的地方。”

歸菀不知爲何,眼淚一下流了出來,她再次被磅礴的羞恥攝住心神,而他的氣息太近了,近到歸菀生出了熟知感,一呼一吸,歸菀就知道他的近身,可也沒地方逃,沒法逃。

她的淚水站在眼眶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

晏清源笑她:“你實在太愛哭了。”

又去吸吮她的淚水,帶着一股子反倒讓人驚悚的柔情蜜意。

歸菀的聲音蒼白:“因爲你的爹爹沒有被賊人殺死,你也沒有被賊人欺奸。”

柔弱的聲音裡,照舊可以充斥不甘和仇恨。晏清源動作一停,往後掣了掣身子,凝神打量歸菀:

此刻,這雙眼睛裡像是被風沙吹盡的秋空,什麼也沒有,再一錯目,又彷彿看到一簇小火苗在燃燒,雖微弱,卻是實實在在的火苗。

“我給過你父親機會了。”晏清源很快自若一笑,擰了擰她小臉,歸菀疑心爲何這個時候他總是能笑得出來,轉念一想,是了,他爲何不能笑?他是勝利者,是掠奪者,自然是最有資格笑的。

晏清源的聲音重新燙起來,盯着她的眼睛:

“小姑娘,來日方長,你會慢慢忘記的。”

她的紅脣,像塗了口脂般鮮豔,晏清源疼惜地在上面點了一點,手指拂過,似三月春風,吹動簾櫳。

他就這樣居高臨下撐着肩胛,望向毫無血色的歸菀,好心好意笑勸:

“好孩子,聽話,放鬆些,別這麼瞪着我。”

他的音色澄澈,清明,一點色彩也無,莫名像春天深谷中的泉水,是往人心田淌來的,溫潤,柔和,似乎半分威脅也無。

豆大的冷汗,順着秀髮,緩緩淌下,歸菀沒有說話,許久,終於微微一動,晏清源才笑了一笑。

他不知疲倦地將黑夜一勺又一勺地舀澆在她眼前,沒有生麻布,沒有引魂幡,八公山上那麼多鬱郁松柏,亦做不來一口棺木,歸菀闔上了雙目,幾是麻木地等着他火熱的雙脣襲上來,再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魏軍撥營回趕時,江北諸事已被晏清源安排得妥妥帖帖,魏平留下鎮守淮南這方土地,晏清源又給他撥了幾個可靠的副將,連帶主薄也留下來,淮南基本可以高枕無憂。

照那羅延看,世子爺這幾年一手栽培起來的,倒有一半扔這守淮南了。

早晚要滅了南樑!那羅延冷哼哼地想道,極目遠望,又一陣興奮:要回鄴都了!

越往北,越是冷,一路上都只有肆虐的風,乾冷乾冷的,行至許昌地界時,開始落起今年的第一場雪,風颳個不住,捲起陣陣雪沫子,洋洋灑灑,都往天地四處去了,快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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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菀撩起簾子,看滿眼的縞素世界,怔了怔,雪花彷彿爲人戴孝一般,她忍不住伸手接住一片,在搖搖晃晃的車身中看着它迅速融在指間,像離人淚,透明剔透。

眼前陰翳一閃,晏清源已把簾子放了,車內又重新暗了下來。

“小心吹壞了你。”他笑言。

這一程,他沒讓自己和媛華姊姊同車,反倒親自過來,剛開始,歸菀尚不習慣,心底發怵,卻不想他自上一回後,竟不再來折磨她,歸菀疑心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忐忐忑忑,仍是嚇了一路。

唯一厭惡的是,那花囊被晏清源逼着戴在了腰間,每日晃於眼底,歸菀盡力躲開它的刺目,偶一撞上,只覺瑩潤潤的青玉,潔淨如雪,又骯髒如泥,潔淨是它本來的面目,骯髒的卻是曾經主人氣息的浸淫。

歸菀掠了掠鬢髮,低首不語,晏清源也不強求,盤起兩條長腿直接塞進她懷中,且惡意地拿膝頭頂她幾下,歸菀失聲尖叫,頓時捂了嘴,好半日,方鬆開來,晏清源一徑地冷笑:

“發什麼呆?要我說幾遍,不準裝死人。”

歸菀霎時紅了臉,僵僵坐在那,恨意很快翻了上來。

“給我捶捶腿。”晏清源懶懶吩咐。

歸菀一時默然,手起手落,貓撓的一樣,晏清源冷眼瞧她半日,拿起手底冬氅向她砸去,半是威脅半是警告:

“再這麼敷衍,我在車上弄你!”

聽得歸菀身子一顫,忙把冬氅掀開,給他疊放得整整齊齊,卻依然沒有多少力氣,好在外頭有人忽叩響車壁,打破僵局:

“大將軍,刺史遣來了使者,迎大將軍入城。”

晏清源在溫雪前已修了書,眉毛微微動了下,隔着簾子問:“柏宮人呢?”

“刺史他不在,只來了使者。”

不知幾時,已是雪落如席,視野之內看不清五步之外事物,晏清源這方挑了一角簾子,探了兩眼,知道逗留許昌幾日是不可避免的了,便簡單吩咐了下去。

歸菀下車時,倒是有些驚奇,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幕天席地的,很快,頂了滿頭碎瓊,緞匹一樣的烏髮愈發黑得驚心,秀眉彎彎,像將蝕之月,底下一雙眼睛,倒也如冰雕雪砌一般晶瑩發光了。

晏清源側眸品玩片刻,方將風帽給她遮了頭,怕她嬌弱,凍壞了節外生枝也是麻煩事一樁。地上已有積雪,踩上去咯吱作響,晏清源看歸菀走不穩,索性一把抄起,歸菀自是又驚又惱,欲要去推,晏清源哼笑一聲:

“你再動試試?信不信我摔死你?”

雪下的急,下的密,歸菀卻照例能察覺到紛紛投來的目光,一時羞憤,窩在了他懷間,再也不動。

等到眼前驟然一清,兩腳着地,剛要打量四下,聽那羅延的聲音響起:

“世子爺,柏宮推說自己病了,不便招待,還請世子爺別見怪,只管住,等雪停再走。”

晏清源面無表情,從鼻子裡冷哼出一聲,那羅延卻看得明明白白,柏宮向來不服世子,看晏清源年輕,大相國壓得住他,世子到底還是吃虧在太年輕,倘是今日大相國來,柏宮還不是搖着尾巴出來列隊相迎?

勢利狗。

不過柏宮出身北鎮騎兵,兇殘彪悍,幾次同西邊的大戰,都是他追隨大相國打下來的,可謂戰盡北方名將,驕橫跋扈些似也在情理,那羅延琢磨了半日,見晏清源也不表態,徑直進了暖閣,張口還要說什麼,只得又咽了回去。

院子里人影亂動,各自忙碌,偶有兵器與明甲撞擊之聲,皆是晏清源的一衆親衛。看上去,仍然肅殺得緊,那羅延安頓事畢,一身輕鬆,興沖沖地去找晏九雲去了。

遠遠見晏九雲正撅腚摟雪,上去就戲弄了一腳,晏九雲險些栽倒,不用轉身也知只有那羅延有這個膽子,一時沒反應,只攥緊了雪球,猛得挺身,劈頭就朝那羅延砸去,那羅延不防他來這一招,他手勁大,立時被砸得暈頭轉向。

晏九雲趁機還了一腳,看那羅延摔得仰面朝天,突騎帽也甩了出去,不由縱聲大笑,簡直要把枝頭的雪震了下來。

“小晏將軍,這會挺能的,我問你,”那羅延掃了掃頸窩裡的雪,陰兮兮地朝屋內瞥了一眼,“怎麼着了?”晏九雲一愣,還沒答話,就見窗子吱呀聲開了,露出半張冷冰冰的臉來:

“我餓了,你快去給我弄些熱飯菜。”

脾氣不小。

那羅延陰陽怪氣笑了一陣,晏九雲也不理會他,看了看媛華,扭身便朝後廚方向奔去了,沒跑幾步,腳下一滑,險些摔了,那羅延看得又是一笑,笑着笑着,卻慢慢皺起了眉頭:

顧媛華看着不是省油的燈,倘是在大將軍手裡,自然翻不出什麼花樣,在晏九雲手裡,可就難說了。

要不是她,陸歸菀那嬌嬌俏俏的模樣,能走一里地,都是老天開眼。那羅延咧嘴吸了兩口冷氣,猶疑着是不是該跟大將軍進言,轉念一想,到底是個女人,看她倒也掀不起什麼浪頭來,鼻間忽嗅到飄來的肉香味兒,抽了兩聲鼻子,溜溜達達也往後廚去了。

暖閣明間朝東,設有云母屏風,繞過來,便設有一榻,榻上堆着錦繡羅緞,繽紛一片,晃得人眼暈,此間陳設得頗爲華麗,晏清源四下一顧,只覺俗不可耐,復又踱步而出,命人送熱湯進來。

因雪天晦暗,案上正嗤嗤燃着兒臂粗的燈燭,橙色的光芒,自帶暖意,閣內果真舒適許多。歸菀脫了氅衣,剛搭上屏風,就聽碧紗櫥裡水聲嘩嘩直注,掀了簾子正要查看,冷不丁迎上的卻是晏清源,兩人目光一對,歸菀忙鬆了手,捂住胸口轉面朝書案走去了。

檀木案上擺了一應俱全的文房用具,歸菀許久不動筆,倒像見了故人一般親切,眼眶熱熱的,她拿起一枝紫毫,端詳片刻,晏清源已伸手自身後攬住了她,將臉藏在頸窩摩挲:

“想寫字,是不是?”

歸菀正覺得癢,他卻打掉了那管紫毫,模糊不清地在耳邊低語:“趕這麼久的路,也該累了,想寫字,我明日陪你一起寫。”

他已開始尋着她嘴脣逗弄,歸菀虛慌不已,忙避開了。晏清源面上有了淡淡惱色,一把撈緊了,迫她仰首,聲音卻是曖昧溫柔的:“躲什麼?跟我一起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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