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在去往青耀的大路上, 車中的喬莎靜靜地望着窗外的景色,懷中一派安然的男子,此時正沉沉地睡着。
臨行前荒唐了整整一個上午, 如今的龍吟月, 恐怕連一根指頭都沒有力氣擡起。被喬莎抱到馬車上之後, 顧不得抗議便沉沉睡了過去。
於是乎一向裡深思淺眠的人兒, 也能在這一路奔波之中少受許多苦楚。
喬莎想到這裡, 不由得彎起脣角。
然而思及他們這次出行的目的,一朵陰雲,不由得浮上心頭。
到達青耀都城的時候, 已經是許多日之後的事情了。
昔日稱霸一時的大國,如今已經學會了韜光養晦, 到處一片安寧。
馬車在赤裳王府門前停下, 府中的小溫, 似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主子唸叨了許多日,可算把您們給盼來了。”
小溫熱情守禮地說着, 將喬莎和龍吟月迎進院中。
記憶中榮耀一時的赤裳王府,此時看在眼裡卻顯出幾分凋敝來。雖然皇恩浩蕩,並不曾對這一家人有過任何苛責。可是少了主子支撐的龐大院落,依舊顯得風雨飄搖。
“冬墨這兩年,過得可好?”
剛剛走過正廳, 龍吟月便忍不住開口問起來。
小溫聞言, 似是早有準備, 乖巧地應着。
“主子就知道龍公子要問, 所以叮囑我一定要告訴公子, 他在這裡一切都好,要公子不必掛心。”
聽到小溫這樣回答, 龍吟月心中一輕,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要知道,這兩年之中,他總是心心念念地惦記着冬墨這裡。雖然當初是冬墨堅持着不肯隨喬莎一起離開,也答應過如果哪天過得不好一定會回去投靠他們。可是龍吟月心中何嘗不明白冬墨對蘭陵恕的情意……固執癡情如冬墨,是決不肯將蘭陵恕獨自一人撇在赤裳王府的。
“王爺的病情……可有何進展嗎?”
開口提起蘭陵恕的時候,龍吟月的心中還是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感覺。那個女子,他以爲她已恨他入骨,然而最後,她畢竟沒有狠心要他性命……
“王爺……還是老樣子。不過病情已經穩定了許多,有時候,還可以開口說一些話了。”
小溫輕輕說着,不着痕跡地將臉別到一邊。喬莎將小溫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卻並未開口詢問什麼。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冬墨的房前,小溫站在門口,對着窗子輕聲通報。
“主子,龍公子他們來看你了呢!”
“啊~”
屋子裡隨即傳來了腳步聲,而後門扉開啓,亭亭如玉的人兒,出現在眼前。
“憐吟哥哥!”
冬墨眼圈一紅,撲到龍吟月的懷裡。
“我好想你啊……”
龍吟月看着面前的冬墨,似乎長高了些。臉頰略顯瘦削,面色有些疲憊,可溼潤的眼眸中,卻帶着喜色。
“我也一直惦念着你。”
龍吟月說着,心中溫軟,險些掉下淚來。
“念兒可好?一定很可愛吧。等……等王爺的病好一些,我一定要去看看她。哦,對了,光顧着說話兒呢,我去換件衣裳。小溫,先帶着憐吟哥哥和喬……嫂嫂去客房安頓安頓,我隨後就過去。”
冬墨急忙忙地吩咐着,目光落到龍吟月身後一直默然微笑的喬莎,隨即又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兩年未見,冬墨出落得更加清秀漂亮。可當他轉身回房之後,不知怎的,喬莎卻微微皺起了眉。
這樣的冬墨,成熟堅強,處事周密,卻隱隱地,透出悲傷。
小溫又帶着喬莎與龍吟月向預先收拾好的院落走過去,各懷着心事的三個人,這一路之上都不再開口。
房舍十分乾淨清幽,物品的佈置亦是全都依着客人的習慣而來的,想是主人必定花了不少心思。
將二人送入客房,小溫卻沒有離開。躊躇了片刻,還是將心一橫一下子跪到龍吟月的面前,帶着哭腔開了口。
“龍公子,算我求求您。您開個口,勸主子離開王府吧!”
小溫說着,淚水珠子般往下掉。
龍吟月聞言臉色瞬間慘白。
“不要急,冬墨那裡,到底如何了?”
“已經整整兩年了,可王爺她……一點起色都沒有。大多時候都在睡,清醒的時候也不認識人,時不時還會發一回狂。您們看主子他笑盈盈的樣子,其實,其實他身上好多傷。王爺如今的樣子,自是不會懂得憐香惜玉。我總是看到主子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偷偷掉眼淚,可是我去勸他離開,他卻死活不肯……”
小溫說到這裡,早已泣不成聲。
“主子是多好的人啊,心地善良,從不苛責下人。都說樹倒猢猻散,可這兩年來,他一個人苦苦支撐着這偌大的王府,硬是這樣挺了過來。這其中的苦,我不說,公子夫人也該明瞭。主子他那麼漂亮,倘若離開王府,即便再許人家,哪個女子也只會對他好,決計不會看輕他的。可主子卻……我知道主子是放心不下王爺,可是,小溫,小溫可以照顧王爺的。哪怕要我在這府中呆一輩子,只求主子能夠過上好日子……”
龍吟月看着地上哭成淚人的小溫,只覺得心中刀削般痛。
他只知冬墨也許會很辛苦,可卻不知他那溫軟的笑容背後,竟會有如此多的酸楚。
昔日那個愛哭愛笑的小小少年,已被迫着成熟到了如此地步。
“如今這樣的話……還是先帶我們去蘭陵恕那裡看看吧。”
一直沉默的喬莎嘆息一聲,將身旁默默流淚的男子摟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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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恕的房間,出乎意料地沒有那種長期病患會有的複雜味道,只有淡淡的藥香,繚繞在空氣之中。
那常年躺在病榻上的人兒,此時是醒着的。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時,竟然破天荒地轉過了頭。當她看到面前的兩道身影之時,渙散呆滯的眼眸忽而閃了閃。
“你來了?”
一臉蒼白的女子,黑髮鬆散地披着。黝黑的眼睛裡少了昔日的幽深,卻多了幾分罕見的天真。她對着龍吟月微微一笑,像是個乾淨的孩子。
時間巨浪,滄海桑田,人情冷暖,真切如斯。
龍吟月心中一顫,緊緊地握住了喬莎的手。
“去吧,我會護着你的。”
似是看出了男子的心事,喬莎輕輕地說着,龍吟月點點頭,一步步向牀邊走去。
此刻面前的面容,龍吟月熟悉的臉、耳、鼻、脣,他熟悉的善於舞劍的手,他熟悉的人,此刻正在對着他笑。那笑容,影影迭迭,一如當初。
恍惚間,時光飛逝。
“穿這麼少出來,小心着涼哦。”
那時她坐在樹上,火紅的衣裳飛揚着,那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明明是那樣風華絕代的人兒,短短几年之間,天翻地覆,她傷了身邊所有真心待她之人。
明明是那樣狠絕的女子,爲何到了最後,明明被果斷拒絕,卻還是沒有對他痛下殺手。
那樣的蘭陵恕,叫人看不清。
恕,你可曾後悔機關算盡,卻算不過天道人運……
只是如今,那些分和恩仇,眼前的女子,似乎已經統統都忘了。
這樣,也好。
蘭陵恕依舊傻傻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傻傻地笑着重複着那一句話。
“你來了?”
“恩……”
龍吟月點了點頭,看着她笑得更開懷。
“冬墨……”
龍吟月聞言微怔。
蘭陵恕拉着龍吟月的手,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樣完全不存在的事物。而後笑着“拿給”對面的男子。
“冬墨,你看,你最喜歡的風箏。”
只一句話,已讓龍吟月淚如雨下。
你看,這是你最喜歡的風箏。
我答應有一天會親手做給你。
要用最好的雪絹,折出最美的骨架,畫出最美麗的圖案。然後,親手交給你,看着你將它放到天上去。
我想看到你笑,猶如那一日,洞房花燭,我挑開紅紗,看到你醉顏榴紅般的驚豔容顏。
你說,只有真心,才能換來真心。
當時,我只覺得你天真可笑。一次次辜負你冷落你,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獨自冷冷地看着你傷心流淚而無動於衷。
如今,我確是信了。
因爲在我將要斃命於那個眼神冰冷的女子劍下的時候,是你不顧危險擋在了我的面前。
你說,恕她不是壞人。她爲我舞劍,爲我盤發,逗我開心,關懷備至。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女子。倘若沒有她,我也不活了。
我那時只想苦笑,傻小子,何必癡情至此,自欺欺人。你口中說的事情,我何曾做過一件?我只是……狠狠地利用你,再無情地拋棄你罷了……
那些殘破的記憶與情感,如今早已模糊不清。
“風箏,風箏……”
如今的蘭陵恕,只是緊緊抓着面前男子的手,一遍遍重複着。
龍吟月緊緊咬着脣,他想起兩年前的某日,王府別院之中,爲情所苦的少年埋在他懷中無聲地哭泣。
他說,憐吟哥哥,我早知道,王爺她不愛我。可我離不開她,怎麼辦?
傻冬墨,你可曾知道,那個冷清冷愛的蘭陵恕,其實,早已不知不覺間把你放入心裡。
“砰——”
身後是瓷器跌落的聲音。
龍吟月回過頭,看到房間門口早已淚流滿面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