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衣產子之後不宜挪動身體,休養之地便也落在了梵音寺中。
楚戰派了重兵把守,梵音寺所在城池的城守萬分小心謹慎。
戰乾帝長子出生於他所管轄之地,這是何等榮耀之事!
梵音寺的香火更加旺盛起來。
羅衣不想擾民,讓多言給楚桀傳話,不想看到梵音寺因爲她的緣故而關上佛門,不接待前來誦經拜佛的香客。
因爲她的這句話,梵音寺香火更顯鼎盛。梵音寺主持方丈專程來羅衣休養院外衝她道了一聲佛號,笑容慈悲淡遠:“夫人體恤蒼生,實乃萬民之福。”
羅衣鮮有答話,圓真師父也並不多說,雙手合什做了佛禮便告辭退下。
期間,楚戰未曾出現在她面前過。
羅衣也從來不問,她每日便陪着自己的孩子,親自餵奶,不假乳母之手,因爲做了母親,臉上的笑容日漸多了,面對着孩子的時候,她總是笑着的。
四十來日的坐月子時間一晃而過,幸好這時嚴寒冬日,一個來月不洗澡身上也不會發臭。
舒舒服服地洗了頭洗了澡,抱着同樣長得白胖了的兒子,羅衣會心一笑。
終於可以出去曬曬太陽了。
暖陽,冬日,她渴求很久的陽光。
楚桀命人擡了椅子在院中,擱了小巧的黃木雕花桌案。多言等人陪在她身邊,湊在她懷中嬰孩兒面前逗趣。
“小主子笑了,笑了……”
多言拉了珍玉來看,珍玉忙驚呼:“哎呀,小主子真的笑了!”
羅衣微微揚了嘴角,伸手輕輕颳了下小晨曦幼嫩的臉蛋,笑道:“高興什麼呢,是因爲抱你出來曬了太陽?”
羅衣逗了他一會兒,竹林外卻有人激動地說道:“太子殿下這是知道陛下給他正名了高興呢!”
羅衣頓時一怔。
竹林外急急地跑過來一箇中年文士裝扮的人,仔細看了看,他身上卻是官袍。正是城守。
他走近以後朗笑着說道:“快,快進屋稟告夫人。陛下禮冊後宮,加授寶印寶帶,立夫人爲後,長子爲太子殿下,於十日後迎夫人……不。迎娘娘和太子殿下回去……”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卻見前面幾個女子都沒反應。
城守定睛一看,立時瞪圓了眼睛。
椅上坐着的女子面目精緻,身材纖細。有一股弱柳扶風的氣質。然而她坐在那兒,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從環繞着的幾人恭敬的神色看,這無疑便是從來就不得見真顏的那位鐵衣王。如今的戰乾皇后!
城守急忙下跪道:“下官……不知娘娘在外……”
羅衣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攏了攏懷中的孩子,低嘆一聲道:“是城守大人吧,聽多言提起過你。不必多禮,請起。”
城守擦了擦額角的汗。羅衣低聲詢問道:“方纔城守大人說的話,可否再詳細說一遍?”
城守忙道不敢,立馬一五一十將原話又重複了一遍,末了聲音微微激動地恭喜道:“下官賀喜娘娘和太子殿下,娘娘千歲。太子殿下千歲……”
羅衣卻有些怔愣地坐在椅上,半晌纔回過神來。低低說了一聲;“知道了。”
城守不明所以,羅衣卻已下了逐客令。
“城守大人每日爲城中百姓殫精竭慮,想必公務纏身,煩勞你親自來報信,就不耽誤城守大人料理公務了。”
城守亦是人精,當即道:“爲陛下做事,萬死不辭。下官就不叨擾娘娘了,下官告退……”
城守走後,羅衣靜靜坐在椅上很久,直到起了冷風,太陽也廕庇到了雲層裡,羅衣才起身,抱了已然有些不耐煩的孩子回了屋。
“小姐……”多言端上一碗烏骨雞湯,遞到羅衣身前,道:“十日後將軍……陛下就要迎小姐回去,小姐你……”
羅衣靜靜地端起雞湯一飲而盡,舀帕子擦了擦嘴角,微微低頭,淺笑一聲道:“回去便回去吧……”
多言欲言又止,眼中滿是疼惜。
“至少,能跟孩子在一起。”
羅衣頓了一下:“他給孩子取名爲晨曦,是對他寄予厚望了吧。”
多言輕輕點頭:“一日之計在於晨,晨曦者,初陽也,溫暖榮光,滿照天下。”多言微微一笑:“小主子是從小便被期許了的。”
“是啊……”
羅衣緩緩點頭道:“從小就被期許,活着,會不會很累……”
多言轉頭看向她,羅衣輕嘆一聲:“我倒是希望她能做個普通人。男孩子,總要承受更多的磨礪和考驗。”
“小主子是陛下親子,陛下自然會對小主子悉心培養。”多言微微攏了攏羅衣的肩,輕聲勸道:“小姐不要再多想了,不管如何,小姐總是爲陛下生了小主子,如今陛下又立了小姐爲後,小主子爲太子殿下,小姐的地位不可撼動。”
“是嗎……”羅衣低笑一聲:“的確是不可撼動。”
“小姐……”
西楚大帝是她親兄,戰字營金部王牌營造匠是她親兄,鎮守帝京城的羅珏是她摯友,她兒子的乾爹,她手下五萬衆以她爲首的娘子軍,只聽她號令。她是戰乾帝獨一無二的皇后,她是太子親母,這世間,還有誰能撼動她的地位?
更何況……更何況戰乾帝楚戰,對她情深似海,甚爲看重。
羅衣低緩一笑,垂首不語。
十日後,儀仗隆重,紅氈鋪滿長街,十里車馬,整齊林立,守在梵音寺前。
羅衣搭了多言的手,珍玉懷抱尊貴的戰乾太子,慢慢從梵音寺中走了出來。
“阿彌陀佛。”
圓真立於梵音寺佛寺門前,身後金頂閃耀,面目慈悲。
他雙手合什,對羅衣道了佛號,行了佛禮,方柔聲說道:“萬物皆有因果,前塵種種,皆過往雲煙。施主此去,可往前看。”
羅衣微微一笑,視線越過圓真,看向神情清寡的戒嗔。
“戒嗔師父。”羅衣輕聲問道:“故人可得安?”
“故人安好,施主請心寬。”戒嗔雙手合什,微微彎腰:“阿彌陀佛。”
羅衣清淺一笑,回望梵音寺大敞的寺門,依舊能聽到輕輕敲擊木魚的聲音,清脆悅耳,讓人心靜。
陣陣檀香混着已慢慢回暖的春風,沁人心脾。
羅衣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走吧。”
萬人伏地,敬拜羅衣上了車馬,口稱千歲,聲如擂鼓。
車馬粼粼,揚長而去,鐵衣寒槍的侍衛守於車旁,全神貫注,神經緊繃。
車馬已走沒影了,潛叔才從梵音寺一角漸漸踱步而出。
“潛叔。”
四宛神情清冷,低聲道;“公子已經甦醒了。”
潛叔慢慢回頭,鶴髮雞皮,老態龍鍾,聞言卻緩緩笑開了來,聲音嘶啞卻猶帶喜悅:“是嗎?”
“是。”四宛低頭,輕聲一嘆:“可惜,公子再也不會記起我們,心中只餘佛禪,紅塵已空,心無旁騖。”
四宛輕輕擡頭:“潛叔,這般做可對?公子即使活着,也不過一具行屍走肉,縱使與普通人笀命無二,生命之中,卻終究缺了一些什麼。公子當年曾說,即使早死,也不要潛叔救他……”
“不是我要救他。”潛叔低低一笑:“四宛,你可知道,孟家小姐將還魂石給了我,讓我救公子,這代表了什麼?”
四宛一怔。
“這代表了,從此以後,她身上再也沒有可以讓人覬覦的財富,孟家已絕,她真正是自由之人了。”
“可是……”
“可是,楚戰卻仍舊把孟小姐接了回去。”潛叔淡淡地說道:“戰乾帝,終究也與公子一般無二啊……”
四宛心中一跳,看向潛叔:“動心動情,蝕骨噬心。”
潛叔緩緩朝四宛前來的方向慢慢走去:“這世間,一切皆可參破,一切皆可看透,唯獨情之一字,世人終究堪不透,芸芸衆生,到底意難平。”
四宛默默跟了上去。
推開廂房的門,正對着的臥牀上坐着一個眉目清雋的年輕和尚。他頭上有九個佛痂,目光清亮,身形雖然瘦弱,可看得出來卻也如一杆修竹,無比挺拔。
見門外來人,和尚緩緩站起,雙手合什,施了個佛禮,道:“老者可安好?”
“安好。”潛叔緩緩笑了起來,身形微微踉蹌,四宛隨即扶住他,神情略顯擔憂。
“忘情師父。”潛叔忽然低聲問道:“可否爲老夫解惑?”
和尚淺笑一聲,“可。”
潛叔頓時坐下,輕咳一聲,問道:“敢問師父,男女之愛,一個情字,何解?”
和尚微微一怔,神情悽惶,似是覺得有些古怪,臉色頓時蒼白。
潛叔默默看着他,和尚良久未答話,然而卻突然按住胸口,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忘情師父?”
潛叔不由出聲相詢。
和尚艱難地喘了兩口氣,慢慢地恢復了呼吸。然而他眼中卻波光瀲灩,似有無數光亮在其中。他伸手在眼角輕輕一揩,嘴角卻已淡淡揚起,伸手合什,道了佛號,聲音微微嘶啞:“情之一字,芸芸衆生,堪不透,也無須勘透。”
“師父此言……何意?”
“情之一字,本就無解。”
忘情師父眉目如遠山,清雋秀芝,如蘭芝玉樹,空靈清亮,清幽雅緻,渾身卻仍舊夾雜着,那一抹淺淺的蘅蕪香。(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