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主帥大帳中只剩下楚戰一個人了。
他皺眉端坐思索了很久,終於纔出聲喚了人進來,將紙令遞了過去,沉聲說道:“這是受戰以來,第二道軍令。發下去吧。”
傳令兵恭敬接過不敢耽誤地抱着紙令便往外跑去。
他必是以爲,這是迎戰的號令。然而終究是要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南方軍人和戰字營人失望了。
楚戰閉了眼睛,伸手按揉着眉心,臉上的疲態陡現。
良久,他才睜開眼睛坐直。
他望着自己左側方的南方江山輿圖,眼睛順着山脊、河流、官道一溜而過,慢慢地沉了眉眼。
他站了起來,慢慢的,像是耄耋老者,朝着那張圖移步而去。
可是越走他的動作越快,背挺得筆直,步子也?然有聲,目光如炬,手朝着輿圖伸出——
“江山似錦,千秋索,美人如玉,萬年休。”
他喃喃一句,手輕輕覆蓋在了金河以北。
那一片還未有任何詳細標註的土地。
那會是他爭奪的地方。
然而好像很多事情卻也已經變了。他望不見身前有多少艱難險阻在等待着他,也望不見身後多少他設下的詭計陰謀在不斷運轉着。
他只覺得,心中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塔剎,一個名爲“恐懼”的魔鬼在一點一寸接近着他。
怕。
這個從來未曾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字,竟然也出現了。
他就這般站在輿圖前良久,直到守衛兵喚他用膳他纔回過神來。
“將軍今日回府去嗎?”守衛兵小心翼翼餓問。
楚戰頓了頓,伸手抓了饅頭道:“戰事吃緊,我如何回去?”
可守衛軍卻爲難道:“今日夫人都已經親自來探望將軍了,必定是擔憂將軍。將軍這要是還不回去,恐怕夫人會多想……”
守衛軍說到一半,卻見楚戰臉上表情複雜,忙低頭道:“將軍恕罪……”
楚戰手停在那兒,頓了下才問:“你說她來軍營看我。是擔心我?”
“這是自然。”守衛軍看了看楚戰的臉色,立馬回道:“夫人在軍中一直以來便以戰字營訓兵將軍的身份出現的。也從來沒有到將軍主帳來過。這是夫人第一次着女裝,到將軍主帳中來探望,也不是說公事,那必定是……”
楚戰臉上青紅交加,看得守衛兵有些膽顫——他不是說錯了什麼吧?
楚戰忽然站了起來。守衛兵一愣,卻見他偉大的將軍此時已經有些腳步錯亂,一邊跟他說今日他要回府中去,一邊卸盔甲、穿常袍。看得守衛兵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守衛兵這才趕緊去幫着楚戰收拾。
原來將軍——是沒有明白夫人來看他的意思呀!
楚戰回到府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他沒有驚動其他人,一路走到他們的寢居附近。步子輕了起來,提了提呼吸,正要推門,卻聽裡面羅衣正在說話。
“我也去看過他了,他忙他的事情不回來。我又有什麼法子?”
接着便是珍玉略帶有埋怨的聲音:“夫人就不會對將軍撒一下嬌什麼的……將軍一向對夫人很好的,要是夫人肯跟將軍說一句,‘今晚回來歇息吧,在軍營那麼長時間你也累了’這樣的話,還怕將軍不回來?”
巧玉也在一邊勸道:“珍玉姐姐說的對。夫人怎麼就是不肯跟將軍說說呢……前面戰事吃緊,可將軍也不用在前頭隨時隨地盯着。夫人大可以勸將軍回府來歇。”
被她們兩人這般夾攻着,羅衣既是好笑又是無奈,推了推珍玉說:“你們就別一直說我了,自己個兒的終身大事兒都不抓緊着點兒,還賴我什麼。”
珍玉說道:“夫人不要轉換話題,我們現在說的就是夫人和將軍的事情。”
“夫人對將軍可冷了,婢子和珍玉姐姐都看不過去……”巧玉貼近羅衣說道:“夫人就不想趕緊給將軍誕下麟兒,以後地位更有保障嗎?”
“巧玉說得對。”珍玉也道:“夫人不跟將軍親近,如何能有孩子?將軍年歲也不小了,膝下荒涼,有些個家中有女兒侄女兒的,心裡怕是早就惦記着要給將軍做小了。”
巧玉猶豫道:“夫人,婢子逾越,說點兒夫人不愛聽的。雖然夫人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出小姐,夫人的父親也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但現在孟家被夫人一手端了,夫人也就沒了孃家依靠了。二舅爺也只是將軍手下的一員將領,也不醉心於權勢,也不拉攏人,只顧着研究他的攻城利器,夫人兄妹也沒個憑仗。即使如今知道了孟家有大筆財富,可一日沒找到,就一日不能塵埃落定。”
珍玉看了看羅衣的臉色,也試探性地說道:“夫人如今在軍中的威望雖高,但將軍是人中龍鳳,將來必定不只是一個將軍頭銜而已。若是一日登基爲皇,夫人沒有將軍嫡子,難保其他一些將領不會仗着軍功,對要將軍納他們家族的女子爲妃。到那個時候……可能將軍也會被制衡,不得不納妃。”
羅衣輕笑一聲,卻渀佛是對她們倆這評論不以爲然。
珍玉立馬急道:“夫人莫以爲婢子兩個是說笑的!”
巧玉也道:“夫人,婢子和珍玉姐姐是說真的,夫人可不能掉以輕心呀!”
羅衣卻笑道:“他若要另娶,或者納妾納妃,那便由他好了。”
羅衣說着打了個哈欠,道:“今日也累了,睡吧。”
“夫人!”珍玉忍不住道:“你就如此不在乎將軍嗎?就算讓別的女人搶了將軍去,夫人也覺得不是什麼大事?”
羅衣淡淡地“嗯”了一聲,呼了口氣說:“累了一天了,睡吧。”
門外悄無聲息,沒有了人影,好似,從來沒人來過一樣。
珍玉和巧玉無奈地伺候着羅衣躺了下去,似乎還是憤憤不平,兩個人都沒有離開。
羅衣看着牆角高高細細的一盞牛油燈,又望了望像石頭一樣杵着的兩個婢女,終於還是輕嘆了一聲說:“如果能讓別的女人搶了他去,我也沒有什麼好爭的,他能被人搶去,說明他不是我的。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而若是他真的被人逼着納妾納妃,那也只是說明他的無能,所謂的‘被人制衡’這樣的言論,我是不信的。”
珍玉和巧玉對視一眼,珍玉站出來說道:“夫人的意思是,夫人還是在乎將軍的?”
羅衣淡淡地“嗯”了一聲,道:“我若是不在乎,怎麼會被你一兩句就激地去軍營看了他?”
羅衣輕笑了笑:“不過他是沒有察覺到,我這是去看望他。他怕是還以爲我去軍營是有什麼事兒呢。”
珍玉也惋惜了兩句,又綴綴地說:“都是上官公子的錯!”
“跟他有什麼關係……”羅衣笑了笑,“他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回到讓他覺得憋屈的軍營中來,心情肯定不會,找人撒氣也是正常的。”
“那他還不如不回來!”
“不,他必須回來。”
羅衣悠悠嘆了口氣,想起白日裡看到的,掛在楚戰帳中的那幅南方江山輿圖,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他要是不回來,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東西給楚戰了。”
“夫人這話的意思……”
珍玉和巧玉對視一眼,齊齊不明地望向羅衣。
羅衣笑了聲道:“不說了,已經很晚了,你們倆也下去收拾一下睡吧,明日還有事情要做呢。”
兩個婢女福了禮倒是出來了,走到門前珍玉驚訝地“咦”了一聲,眼尖地看見門柱上有三條抓痕。
“這是哪兒弄的?”巧玉也驚呼一聲:“莫不是有人闖進來了?”
“怎麼可能,守衛的都是將軍親自挑選的人。”珍玉想了想道:“大概是貓抓的?廚房裡不是有一隻喜歡到處跑的黑貓?”
巧玉想想也覺得是。
屋裡羅衣傳來聲音:“怎麼了?”
“沒事兒,貓搗亂呢。”珍玉應了一聲,關上了門和巧玉說笑着離開了。
深夜中羅衣睡得很熟,絲毫沒有覺得有黑影在接近。
等到被褥中暖意消散她才覺得不對,昏暗的光下她看到身邊有人睡了下來。
熟悉的氣息撲鼻而至。
習慣性地往裡挪了挪位置,羅衣伸手抱住了來人的一隻胳膊,臉在那兒蹭了蹭,發出一聲囈語:“那麼晚了怎麼還回來……”
被他挨着的男人頓時一怔。
他低下頭去仔細地看了看女子的睡顏,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忽然輕聲說道:“羅衣,我有事跟你說。”
“嗯?”
羅衣迷糊地應了一聲,勉強睜了睜眼:“什麼事?”
“你說,若是我的肱骨老將對我提要求,要我納他們的女兒、孫女兒或者是侄女兒侄孫女兒,我是爲了軍心更鞏固納了她們,還是斷然拒絕?”
羅衣眯了眯眼,輕哼了一聲:“你自己看着辦好了……”
她翻了個身,嘟囔道:“自己擺得定的事兒還舀來問我,這種事兒三年中你也沒少遇到了……”
說着竟然又墜入了甜香。
楚戰看着她的背影,神情複雜,卻還是緩緩躺了下來,竟也習慣性地伸手將她撈了回來,讓她的後背嵌入着緊貼他的身。
那相接的地方竟然是無比地契合。(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