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以前讓她覺得有些對她不喜的小廝如今冷着一張臉,態度卻還算恭敬地雙手碰上泛黃的信封。
“孟小姐。”四宛低聲說道:“楚將軍讓把這封信帶給你。”
羅衣頓時一怔。
楚將軍……
四宛看着她的神情,仍舊面色不變。
“佔北皇節節敗退,羅將軍勢如破竹,楚將軍看樣子也要帶兵北上。”四宛聲音平平地說道:“楚將軍通過潛叔,讓把這封信交給孟小姐。”
羅衣幾乎是顫抖着手接過信來,卻也遲遲不敢拆開。
楚戰……他知道她在蘅蕪山,他也知道,她如今跟淵離在一起。
孟羅衣,你讓身爲你丈夫的他,情何以堪?
羅衣怔怔地盯着信,信上有她熟悉的筆體,書寫的四個大字“羅衣親啟”,一筆一劃都像是烙刻在她心裡一樣。
那些日日夜夜裡,她執着燭臺,他手握筆桿,她清楚他每一橫每一豎的走筆方向,他亦知曉如何躲避她投射的陰影。他們合作默契,他看邸報,他批公文,她則紅袖添香,素手調墨。
他們是最親密的兩個人,肢體糾纏,心靈契合。
然而她終究還是舍下了他正開啓的霸業,來到這幽山之中陪伴另一個男子。
羅衣深吸一口氣,緩緩將信收回到懷中,聲音微顫地問四宛道:“他有沒有說別的?”
四宛緩緩搖頭,視線飄向草屋,帶着一絲飄渺回答她說:“信從潛叔處得來,潛叔沒有說別的。”
羅衣微微垂首,纖細的脖頸露了出來。
“我知道了。”羅衣低聲說道:“辛苦你跑這一趟。”
四宛頓了下,道:“孟小姐不必客氣。”
他說完,便拱手行禮,然後朝草屋外行去。
解下套在樹上的馬繮,四宛翻身上馬。馬兒揚了揚前蹄,四宛看向羅衣。靜默了片刻還是說道:“公子就拜託孟小姐了。”
“駕!”
四宛揮鞭甩繮,馬兒長嘶一聲。放開四蹄奔了起來。
他們都叫她“孟小姐”,從來不叫她“楚夫人”。這是對她身份的諱莫,然而楚戰這封信卻提醒着她,她不是無根漂浮的浮萍,至少在這個亂世。她如今是一方霸主的妻。
淵離正在草屋中熟睡,羅衣輕輕邁步走向鞦韆架,她步履略微沉重,胸口那封信像是會發熱一樣。燙得她胸口都有些隱隱犯疼。
她坐了下來,鞦韆微微搖晃,她的頭腦也有些不太靈光。
緩緩伸出手從懷中掏出信來。她萬分艱難地把上面的火漆掰去,小心地揭開信封蓋上的那一個長條。
薄薄的紙箋被她伸手舀了出來,那一張紙明明輕如飄絮,落在她手裡卻宛如千斤。
羅衣屏息凝神,擡頭仰望天空。
晴空萬里。一望無垠,天氣這般好,然而她卻覺得分外壓抑。
世界上很多事情從來都由不得她來主宰,她在反抗命運的時候焉知這不過是命運對她的戲弄?
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然後羅敷有夫。回過頭去,卻見舊愛步履蹣跚地朝她走來。
她本就是個心軟的人啊……
羅衣定了定神。攤開紙箋。
“羅衣,亂象紛至,戰火沓來,骨頭離散,摯愛分離。等你回來。”
短短的二十來個字卻有如重錘敲擊在她心裡。
在他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她卻偏安一隅,躲開了拉開戰火序幕的紛亂天下,拋下了所有,在這蘅蕪山中靜靜地消耗着歲月。
她離不開那個病怏羸弱的男子,心中卻也割捨不下那跨馬而立,手握戰刀開啓殺伐徵戈,決斷天下的男子。
而那個男子,說等她回來。
羅衣眼角滴下兩滴淚,她默默地將信箋放回信封,然後站了起來,在鞦韆架下用手刨出了一個坑,小心翼翼地將信箋放在了坑裡。
她伸手捧了土細細地蓋好它。
如果潛叔知道這裡邊的內容,會不會讓四宛把信送到她手裡?她不知道外界如何,便能心安理得地伴在淵離身邊,一月也好,半載也罷,她總歸是陪在他身邊,細水流長。
可是這樣一封信擺在她面前,豈不是讓她……無法抉擇?
她閉上眼睛,復又坐到了鞦韆架上,腳撐着地蕩起來。
越蕩越高,越蕩越高……
迎着風,眼淚就會被風乾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草屋中的角落,有一雙悲傷的眼睛一直注視着她,良久,才失了眼中的神采,變得一片灰暗。
轉眼便是半年過去。
這半年來,羅衣不出蘅蕪山半步,所需的任何東西都有鹹柯送進來。她和淵離待在這方草屋之中,淵離拖着病弱的身體都在執筆寫着什麼,羅衣勸他不住,每每在旁邊伺墨、研墨,然後奉上一杯溫熱的茶。
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季,淵離身上也是微涼的,他總要披着一件外衫,左手握着拳頭,咳嗽的時候拳頭就會抵着嘴脣,微微弓着身。
她若在一旁,便會立馬上前去輕拍他的背。她若是不在,他纔敢更加放聲咳嗽出來。
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她陪伴在他身邊的時候也總是萬分煎熬。
可是她卻不敢走開,這偷來的日子,最後的一點日子,她又怎麼能棄他而去?
他們都是命運手下的浮游,螻蟻,人生短短數十載,她卻不想再多留一分遺憾。
他寫了半年的稿紙讓她一頁一頁碼好,裝訂,半載光陰,他已經寫了有厚厚的一疊。
羅衣總是會看着那一疊稿紙出神。
她最初知道淵離,便是從《警世言》開始。傳說中嬉笑怒罵的翩翩才子,竟是一個不過年逾弱冠的年輕人。他有大才華、他睿智,然而他的身世註定他是個見不得光的人,隱秘在世人眉眼之下的男人,他有一身傲骨,卻也有一身傷痛,滿腔熱血卻抵不過世態炎涼。
他最後的生命,要譜寫怎樣的梵唱?
羅衣靜靜立在門前,淵離擡頭朝她一笑,金色的陽光下,他的眉眼卻更加顯得柔和。
他輕輕招手,羅衣慢慢走了過去。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
頭擱在他的頸間,他全身渀佛只剩骨架,單單只是摟着他便足以讓她覺得單薄。
淵離拉着她的手摩挲,輕嘆一聲,帶他到了平日端坐的桌案前面,伸手抱過那一摞稿紙,說:“以後若是可以,把這個帶給楚戰吧。”
羅衣一怔,淵離輕聲笑道:“雙星的預兆……如今冉冉上升的是他所在的南方。想來,他將來必定是天下霸主。這些治國治民之道,或許他可以用上。”
淵離輕咳了兩聲,羅衣趕緊扶住他給他撫背。
淵離說:“生靈塗炭的局面,不要再有了。希望他……可以做一個好的帝王。”
羅衣淡淡垂了眉眼,半晌苦笑道:“你何必擔憂別人太多……”
“我不想,再有我這樣的人出現。”淵離對着她笑:“羅衣也要好好的。”
羅衣眼睛微微潮溼:“我很好,你不要擔心。”
她伸手摸了摸他有些凹陷下去的臉頰,心疼地說:“咳嗽的時候……胸口是不是很疼?”
“不疼。”淵離卻只笑,“有你在,一點都不疼。”
羅衣靜靜依偎在他胸口,淵離輕輕摸了摸她略微長長了些的頭髮,笑:“長長了,還剪嗎?”
“你要是喜歡長的,我就不剪了。”
羅衣微微一笑,說道:“也不算太長,能紮起一個馬尾,碎髮也好別到耳後去了。”
淵離輕“嗯”一聲,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羅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羅衣微訝,淵離手放低握住她的手,說:“還記得嗎,前朝帝陵。”
羅衣輕嘆一聲,說:“是前前朝了。”
二人身形皆是一頓。
淵離喟嘆一聲:“是我糊塗了,沒錯,是前前朝帝陵。”
淵離伸手去將那一摞稿紙整理好,放到一邊隔着的櫃中。羅衣微微偏頭問他:“避塵珠對紙箋也有用嗎?”
“有。”淵離笑,眉眼卻忽然一頓,有些不確定地問她:“那襲嫁衣……羅衣可以穿給我看一次嗎?”
羅衣微微睜大眼睛,她覺得眼中似乎有沙子進去,否則她爲什麼那麼想流淚?
她輕輕地點頭,屏住呼吸走到他面前,伸手從箱子中舀出那一件火紅色的嫁衣。
她又想起那一天,四年前他們分別的那一天。似乎能在這嫁衣上看到他的血。
她舀着嫁衣換上。
大片的紅色閃耀,看在淵離眼中是那麼驚豔。
驚豔他一生的女子,從此以後,我們或許就要再也不復相見。
淵離笑望向羅衣:“陪我重走一遍那段路吧。”淵離說:“像……四年前那樣。”
羅衣凝視他的眉眼,良久,她才流着淚說;“好。”
他們手牽着手,像是世間最普通不過的戀人,在一個秋日,朝着那一方禁地而去。
男子眉目如畫,青衫似雪;女子巧笑倩兮,颯爽靈動,一襲紅衣襯得她膚如凝脂,萬千風華。
他們邁着同樣的步子,相依相扶,在秋日林間走過,留下一串腳印。
翩飛的大紅衣袂,那象徵最幸福的嫁衣,卻成了這林間最不協和的顏色。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這輩子最想的,是希望你成爲我的新娘。
淵離側頭看她,神情眷念,心卻滄桑。(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