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近午時分,通向府城的大官道,這五位衣着華麗的男女,攜有行囊乘坐淮車行的騾車,車聲轔轔駛入鎮口,駛入廣陵老店的停車場。
五位男女旅客是落店的。板閘鎮是鈔關所在地,經常有客貨船稽留,住的旅客以水客爲主,從陸路來的旅客甚少在鎮中留宿,可以前往清江浦落店,陸路旅客沒有在此地逗留的必要。
彭剛就在對街的食店午膳,覺得這五位旅客頗不尋常,憑經驗更知道這些人是武林豪客,邀遊天下歷練或者闖道的英雄人物。
他暗中留了心,猜想必與曹家的賓客有關,至於爲何沒有曹家的人出面接待,就令人無從捉摸了。
他與店中的夥計的交情,沒有人介意他在店中出入。
客店是打聽消息的好地方,可以瞭解江湖動靜,車船店腳衙本來就是可能列爲江湖人士。
心中一動,匆匆會賬向廣陵老店走。
不是落店的時光,店堂的店夥顯得懶洋洋,天氣炎熱,一個個提不起勁。
有旅客落店,幾個店精神一振,店堂立即顯得生氣勃勃,財神爺上門啦!
掌櫃的正在流水簿上記載旅客落店的資料,沒留意進來的彭剛往櫃尾一靠,即使看到了也不在意。
一名大漢與掌櫃打交道,展開五張路引讓掌櫃的登記,表示旅客的身分完全無誤,放行的證明完全正確合法,證件齊全。
但掌櫃的向那位年輕俊秀的主人瞥了一眼,想說話卻又改變主意不再過問。
主人的身份是女的,卻穿了體面的襲青衫。
女主人穿男人的衣衫,店家心中明白不足爲奇。這位扮書生的女主人俊秀絕倫,當然不是真正的男人.最好不必多事加以盤問,以免引起誤會。
兩名大漢健壯魁梧,驃悍之氣外露,顯然不是好路數,盤問很可能引起是非。
另兩性女的,一是僕婦打扮的中年女人,與梳雙髻丫頭的十五六歲的侍女,兩女的衣裙都是綢制上品。
櫃檯甚長,彭剛遠在櫃尾,不便接近避免引入懷疑,所以並不知道旅客流水簿登記的內容。
但她一眼便已看出,這位俊秀的小書生的假貨,女汾男裝掩不住女性的撫媚,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他的裝扮倒有七八分像店夥計,那一襲粗青布掇表明了窮漢身份,本來就是服徭役的百姓,有身分的人不會被派服役。
只有那些家中有讀書中舉的人,才能免除徭役,即使是億萬富豪,也不能免役,只能僱人代役。
中舉包括州縣試的秀才,和鄉府試的舉人,以及會試的進士,雖則都不是官,但已經可以免徭役了。
這是皇朝優待所謂士人的恩惠,只有士人才配稱縉紳仕紳,億萬富豪是沒有地位的,一個窮秀才就可以成爲地方名流。
這一笑幾乎笑壞了,假書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幸好,那雙一泓秋水似的明眸中,狠瞪的眼神裡,沒有流露出敵意,倒有三分得意與俏皮。
也許,是他的氣質風標與衆不同現,在所有的店夥中,他的人才極爲出衆,有如鶴立雞羣。
人與人之間,初次見面的第一印象極爲重要。一旦看某人不順眼,而後便很難改變看法。
這位假書生對他沒產生壞印象,也許女扮男裝心中有鬼,被人看穿覺得心虛,也感到有趣,而且流露的笑意沒帶有邪味。
那位小侍女表現得可就不友好啦!遠遠地狠瞪着他,舉起小拳頭晃動了幾下示威,意思表示要懲戒他。大概認爲他是店夥,對顧客缺乏尊重。
那位中年僕婦,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臉上毫無表情。
無需過一步觀察調查,他泰然自若離去。
在另兩家客棧,他發現一些不三不四的旅客。
似乎可疑的人越來越多,這座小鎮竟然成爲各路英雄,有志一同前趕集的聚會處。
申牌左右,他動身前往清河縣城。
清河縣城並不複雜,複雜的地方是北門外的清江浦鎮。
往來的船隻皆停泊在清遼浦,準備駛出大清口過黃河,船隻都必須在情江浦停泊。
百餘年前黃河奪堆,漕河先流入從洪澤湖流出的淮河戰道,從大清口入黃河。
一百年後,兩河都在洪水後改道折向,淮河改在小清口入黃河,漕河的清江浦不受影響,始終保持繁榮。
總之,縣城的人,不歡迎清江浦鎮的外地人涌入縣城惹是招非,因此縣城一直保持高度的警覺,防範清江浦的外客入城鬧事。
所以,有意入城鬧事的,在板閘鎮落腳而不在清江浦鎮投宿,以免引起注意,兩地相距十餘里,武朋友腳程快,不當一回事。
當然,縣城不可能禁止鎮上旅客入城遊覽,尋訪淮陰侯韓信的遺蹟,其實淮陰故城經過千餘所滄桑,時廢時改,遷涉不定。
目下的清河縣建自宋代,名義上就是淮陰故縣,但事實上淮陰故城早就不再存在,放遺址在縣東南六攻裡的甘羅城南,而且可信度不高,在清河縣找淮陰侯韓信的遺蹟,簡直開玩笑。
在府城北郊,還可以憑弔韓侯釣臺與漂母祠。
申牌末,他出現在西大街的楚州酒坊。
銜西百十步,便是本城大爺級人物,霸劍天罡張懷恩的張家大宅。
霸劍天罡吃了多年的公門板,一度曾經被委任兼巡檢從九品起碼官,是名實相符的白道英雄。
白道英雄與狹義英雄是兩碼子事,雖剛兩者走得很接近界限難以分清,但本質上同中有異。最大的差異是:白道英雄不能違法玩法。
這位老英雄年近花甲,已經退體好幾年,寶劍依然犀利,聲威猶在。
申牌末上酒坊,是早了一點,但酒坊本來就招待酒鬼爲主,酒鬼上酒坊是不論時間早晚的,店堂中就有二三十個酒客,什麼人都有。
他是有名的酒將,本來就以混世者的面目露臉,有幾個混世者是不喝酒的?有酒才能稱兄道弟。
鄰桌有三個粗豪的酒將,桌上擺了一小壇徐沛高梁。一小壇是十斤,足以醉倒三條大牯牛。
這種徐沛高梁一鍋頭,喝一口像是喝了一口火,自喉入胃,所經處真有如火流所經,酒量普通的人,喝一口就會臉紅脖子粗。
顯然都是外地人,說話帶有山東濟南腔,都是年在四十上下,氣大聲粗,拳頭上可以站人的貨色,真沒有幾個人敢招惹他們。
酒坊只賣一些下酒的菜餚,不供應大魚大肉煎炒燉煮。
“本地人沒錯。”他盯着對方邪笑,舉碗表示敬意。喝了一大口酒:“混得並不怎麼如意卻是不假,因爲沒能搭上任何一條線。喂!你們幹什麼的?”
“從山東來,去遊江南花花世界。”大漢也舉示意。喝了半碗酒:“腰纏十萬貫,乘船下揚州。咱們這種粗壯大漢,哪有騎鶴的命?一千頭鶴、也載不動我這兩百斤的身材。
“說得也是,你老兄壯得像一頭牯牛,只有大鵬鳥才能載你下揚州。”
兩人隔着桌,用大嗓門窮叫嚷,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
有兩桌的酒客似乎特別留心他兩人的舉動,雖則他們表面的神情顯得並不介意。
“你們淮安府也屬於江南吧?”大漢說。
“外行。”他大聲說:“淮古代固然是徐揚之域,但目下是大河之南而非江之南。”
“唔!確是在大河之南。喂!你是本地人,貴地叫山陽縣和淮陰縣,陰陽都有了,怎麼一回事?”
“從前這條河是淮河,淮河南岸的城市,當然叫淮陰啦!”
“山陽,山之陽是……”
“是北,與江河相反。”
“你們有個濟陽縣,沒錯吧?”
“這……沒錯,他孃的!什麼南北陰陽,到底是怎麼分的?山與水正好相反……”
“你如果到了有山有水的地方,不就明白了?”
他的目光落在壁角的一桌,那位獨酌的酒客,正扭頭向他這一面注視:“不論春夏秋冬,太陽都在天的南邊。山的南面當日照所以叫陽;江河的南邊被山幾樹林所擋住,而北面受陽光面多,所以江河多,所以江河的北面叫陽。大牯牛,你的同伴陰陽雙怪,一定比我解釋得更明白……”
“好小子!你是衝咱們而來的。你走得了?”大漢跳起來,槍出伸手便抓。
他撒腿便跑,一竄便出了店門。大漢伸出抓他的手,突然僵住了。
另兩名大漢踢凳而起,手中多了一把匕首,卻不敢搶出,也僵住了。
他在店外止步轉身,頗饒興趣地向店堂瞧。
壁角食桌的那位食客,出現在大漢身側,伸出白嫩的手,扣住了大漢的後頸,難怪大漢必僵不敢移動,伸出抓人的手也收不回來,張口瞪眼卻叫不出聲音,驚恐的神情令人憐憫同情。是一位蛋極爲清秀俊逸的年輕人,可能喝了一兩杯酒,臉龐一片豔紅,神情似笑非笑,身材中等、穿一襲寬大的青薄袍。
通常雙層的長衫稱爲袍,單層的稱爲衫。大熱天,誰能穿袍?
但這種有如隱士穿的寬大長衫,在民間仍有些人稱爲袍。雖則是單層的,但由於寬大而似乎用料太多,自然而然地被誤稱爲袍。而且也不是真正的純青色,略淡些,與讀書士子所穿的青衫,色彩與型式皆有所不同,因此不能看成青衫或青袍,應該稱爲寬長衫。
年輕俊逸才貌出衆的人,穿這種長衫顯得更爲出色,增加幾分溫文的風果,但也顯得弱不禁風。
這位年輕人一點也不溫文,更非弱不禁風。
大漢那巨熊般的身材高出一頭,但在那白嫩的小手的扣抓下,成了被小鬼制住的金剛,指甲扣入肉中,想必十分疼痛,更加一分勁,很可能像鷹爪扣死了小雞。
投鼠忌器,大漢的兩同伴不敢挺匕首撲上搶救。
“陰陽雙怪在何處?”年輕人用僵硬的慣嗓門問:“閣下,你最好不要撒謊。”
“你……你要幹什麼?”大漢驚恐地問。
“我要找陰陽雙怪提警告,”年輕人說道:“你不想說是不是?”
大漢臉色扭曲泛青,雙腳拒絕支撐沉重的身軀,雙膝下挫,渾身在痙攣,快要跪下啦!
“我說,我……”大漢快要崩潰了。
“在何處藏匿?”
“在……在在……”
左右兩大漢互相一打眼色,終於兇猛地揮匕首撲上了,也許想替同伴解困,也許想阻止同們招供,雙匕一左一右吐出,迅捷無比行致命的貼身攻擊,攻向年輕人的左右脅肋要害。
年輕人將大漢向前一推、雙掌一分。已接近至三尺的兩大漢突然不進反退。被一股無形的掌輕震得倒飛而起,分別撞倒了兩張食桌,摔倒在丈外掙扎難起。
店堂大亂,酒客紛紛惶然走避有人向門外飛逃,狼奔豕突。
門外的彭剛一怔,被年輕人神奇的掌力嚇了一跳。出掌的速度並不快,也沒看出事先已功行雙掌,既聽不到輕氣進爆破風聲,也看不出用勁發掌的氣勢,就這麼輕描淡寫,信手雙掌一分拍出,兩個身軀粗壯沉重的大漢,竟然在三尺外倒飛摔出丈外,委實今行家心中懍懍。
像這種不需運氣行功聚力發出,隨隨便便信手一揮,便可產生如此驚人的威力,苦練半甲子先天真氣的內家高手,不見得能臻此境界。
酒客專門蜂涌而出,從他身側疾奔而過。
他的注意力投在年輕人身上,也不需對狂奔出門的酒客分心,等到發覺意外,情勢已失去控制。
他的用意在製造小糾紛.以便引起縣城的有心人提高警覺。
無意引起大糾紛,目的達到便心滿意足,他該立即脫離現場,不必等候結果。
霸劍天罡是清河的地頭神,該知道城裡所發生的意外變故。
腰脅與背脊一震,他知道不妙了。
兩個不起眼的酒客,在經過他身旁時突起發難。
四處重要穴道被制,制他的人是高手中的高手,高手中的高手應該不會暗算人,但這兩位仁兄卻卑鄙地暗算他。尤其是在大庭廣衆間暗算,得手最爲容易。
他想有所舉動,但已來不及了。兩個人先重新拍了他一掌,挾了就走,後腦立即被震得昏昏糊糊。
他最後所聽到的,是年輕人憤怒的咒罵:“鼠輩卑鄙!”
街上行人甚多,三轉兩轉便消失在人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