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錦瀾到了長壽堂,老祖宗陳氏正坐在暖炕上和吳嬤嬤說着話,見她進來,便立即止了聲,露出個慈愛的笑容,“瀾丫頭來啦!”
立夏替錦瀾解了身上的妝錦狐肷褶子大氅,她才走過去對陳氏盈盈一拜,“錦瀾給老祖宗請安。【,~n看?。**?”
“好孩子。”陳氏似乎非常滿意錦瀾的恭敬,笑呵呵的衝她招了招手,“快過來讓老婆子瞧瞧,身子好些了嗎?”
錦瀾沒有遲疑,面上揚着乖巧的笑容,依言上前,“瀾兒身子好多了,蒙老祖宗掛心,是瀾兒的不是。”
陳氏拉着她,仔細端詳了兩眼,才輕輕拍了拍她的小手,樂聲說道:“看看瀾丫頭多貼心,怨不得我記掛她。”
吳嬤嬤在旁邊也笑着附和,“是,錦瀾姑娘蕙質蘭心,老祖宗您啊,自然就將錦瀾姑娘疼到心坎裡去了。”
錦瀾心裡一冷,纔上來就扣這麼大頂帽子,若一會兒她有什麼偏頗之詞,豈不是立即就成了不識好歹?前世她到底有多糊塗,纔沒發現老祖宗這等深沉的城府,反而覺得她是位不可多得的慈愛長輩。
她心裡急速轉動,垂下的小臉上卻泛起一抹淡淡的羞紅,似乎被陳氏和吳嬤嬤的話臊住了般。
“你身子受不得寒,趕緊上來坐。”陳氏讓錦瀾坐到炕上來,看似和藹,實則敏銳的目光一刻不移的盯在她的臉上,彷彿想透過那張羞怯的容顏,看透她心裡真正的想法一般。
“老祖宗屋裡冬暖夏涼,瀾兒怎會冷着?”雖這麼說,錦瀾還是巧笑着挪了挪身子,半坐在暖炕沿上。
陳氏沒有鬆開她的手,一直握在誓裡,也不急着撂底子,祖孫兩就這麼坐在炕上話起家常。陳氏和藹,錦瀾柔順,即便是一旁伺候的吳嬤嬤看了,霎時心裡都覺得真真的祖慈孫孝。
“說到底,還是你身子骨太弱了。”陳氏笑呵呵的說着,話鋒忽的一轉,嘆了口氣道:“當年你三姐姐也是這般,所幸後來有聖手在,又費了好些年的功夫,纔算調養起來。”
總算要切入正題了嗎?錦瀾心裡驀然一凜,只是她沒想到老祖宗竟然會用三姑娘來做話題。想到那位紅顏薄命的三姑娘,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不知老祖宗午夜夢迴憶起這位可憐的玄孫女兒,會不會生起一絲愧疚?
陳氏並不清楚錦瀾心所想,只見她清澈的眸子裡隱隱流露出絲絲悲滄,以爲是她心生所感,面上的神色愈發慈祥,“前些時日王太醫與你扶脈,也到我這兒回過話,自你染了風寒到現在,已有月餘,卻仍不見痊癒,足以見得你體內寒症之深。我記得,似乎告老還鄉的司徒太醫曾給你看過診?”
“是。”錦瀾收了旁的心思,屏氣凝神,全心全意應付老祖宗,“瀾兒也是三生有幸,才得了司徒太醫的診治。”
陳氏點了點頭,“司徒太醫爲人自視甚高,能得他出手,確實是你的造化,不知他如何看待你體內的寒症?”
自打老祖宗開口說出司徒太醫的名字,錦瀾心裡便隱隱有些通透了。
司徒太醫即便告老還鄉,也不至於隱了行蹤,偷偷到揚州去,鐵定是因爲在太醫院發生了什麼事,才導致司徒太醫這般作爲。
老祖宗提到司徒太醫時,口裡雖是讚賞,可語氣卻無多少敬佩之意,反而多了絲嘲諷。想來王太醫那日看瓶認人之事,冬雪已經一字不漏的稟報給了老祖宗。
所以,老祖宗思及司徒太醫同她的關係,原本對王太醫半信半疑的心思才徹底歇了,不在同她迂迴,改爲直接出手了吧?
錦瀾一點點琢磨着,卻也不敢想太久,順着王太醫的話,增增減減的把司徒太醫的意思給透了出來,“說是胎裡不足之症,加上瀾兒幾經落水,寒毒入體,也就更加難以拔除。因此,纔開了調養的方子,又制了藥丸,日日吃着,倒也有些起色了。”
陳氏認真的聽着,待錦瀾話落,才噙着幾分愧意道:“是我不好,只想着你蘭堂這一脈自從分出去,就遠居江南,多少年了都沒有好好走動過。且你出生至今,除了當年送的表禮,我竟連面都未見過,心裡總惦念着。恰巧年初你祖母來京,提及你們姐妹倆,我這才起了心思,讓你到京裡來。”說着嘆了口氣,又接了句,“不想卻是壞了你的身子。”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若非早已知道事實的真相,她說不定還真信了去,可如今,老祖宗這番博愛情深,只會讓錦瀾感到齒冷。
不過該做的功夫還是得做到才行,她面露惶惶,道:“老祖宗這是哪兒的話,爲老祖宗盡孝,是瀾兒當做之事,若非身子受累,年初時瀾兒早就同祖母上京,給老祖宗磕頭了。”
“好孩子,老祖宗沒白疼你。”陳氏似乎被錦瀾這番表鑑打動了,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藹聲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司徒太醫的醫術雖了得,到底不及華家後人,老祖宗親自請了華老太醫爲你扶脈,到時候定讓你安安好好的回揚州。”
果然是打着進宮的心思嗎?錦瀾偎在老祖宗懷裡,腦子飛快的轉動着,片刻後才起身做好,臉上浮現出一抹驚喜之色,卻帶着些許遲疑,道:“瀾兒何德很,還讓老祖宗這般操勞,臨上京前,母親求了司徒太醫,配製三瓶藥丸讓瀾兒隨身帶着,說是恰好能吃到回揚州。加上有王太醫的湯藥調養,這些日,瀾兒覺得身子已經比原先好多了。”
說罷,似在思忖般,頓了下又繼續道:“且天寒地凍的,爲瀾兒一人這般勞師動衆,若是讓旁人知道了,定以爲瀾兒驕奢,不顧老祖宗的身子,窮折騰。那,那瀾兒可就成罪人了。”
老祖宗並未真正開口說出進宮兩個字,她亦不能說,否則就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側面向老祖宗承認了自己知道一切事實,說不準老祖宗會撕破臉。沒了這層遮擋的理由,動起手來更加肆無忌憚了,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她。
陳氏並不意外錦瀾會這麼說,她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才嘆聲道:“你這孩子就是心善,只會爲旁人想,怎的不多爲自己打算打算?”
錦瀾靦腆的笑了笑,卻不接話,這時候她說什麼都不合適,還不如裝羞怯得好。
陳氏拍了拍錦瀾的後背心,和藹的目光似不經意間掃了眼立在一旁的吳嬤嬤。
吳嬤婺神領會,當即上前給老祖宗斟茶,應着插話道:“奴婢嘴拙,說不出什麼好好,只是心裡想着,錦瀾姑娘這般心慈貌美的人兒,老祖宗得多疼惜一番。”
陳氏眼底滿是笑意,故意對吳嬤嬤怒嗔道:“我哪兒不憐惜瀾丫頭了?”
錦瀾也垂下眼掩嘴輕笑,可心卻跌入了谷底,她特意點出臨行前母親求藥的事,又相繼擡出作爲小輩不願讓長輩操勞的孝心,從裡到外壓住話頭,不讓老祖宗繼續提下去。
結果,卻被吳嬤嬤一句話,輕輕巧巧的給揭過去了。
“哎呀,是奴婢的錯,奴婢該打。”吳嬤嬤說着揚起巴掌輕輕在臉頰上拍了兩下,惹得老祖宗開懷大笑,指着她“你啊你啊”嘆個不停,屋裡的氣氛一時便緩和了起來。
吳嬤嬤苔的說了兩句好話,便退回原處,默不作聲的看着,對上錦瀾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時,卻忽覺得如芒在背,待仔細一看,又沒了那種感覺。
她抿了抿嘴,眼前這位錦瀾姑娘年紀雖小,心思卻比府裡任何一位姑娘都玲瓏剔透。她在老祖宗跟前伺候那麼多年,還從未見過有誰能讓老祖宗這般難以下手的。若是尋常的姑娘,聽到老祖宗親自請了華家聖手出面診治,早就被這等殊榮衝昏頭,跪下謝恩了。
可錦瀾姑娘吳嬤嬤又暗暗打量了兩眼,那張柔弱無害的小臉,卻讓她心裡一陣沒由來的悸動。
“瀾丫頭。”陳氏大笑過後,端起吳嬤媛斟的熱茶,啜了口,放下茶盅時,臉上的多了幾分嚴肅,“再過兩天,我便要進宮一趟,到時候你陪我一同去吧。一來也是爲了你的身子,而來也是爲你的母親。”
母親?錦瀾愣了下,陡然想起吳嬤嬤似曾說過,老祖宗請華老太醫給母親配了藥。
她不答話,陳氏也不需要她吱聲,徑直又道:“還有兩日時間,讓尚嬤嬤教教你宮裡的規矩,到時候進了宮,可不要手忙腳亂纔好。”
老祖宗聲音雖柔和,卻讓錦瀾陣陣生冷,她知道,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和先前上京的事一樣,天大的恩寵砸下來,她不得不接。況且,這次還牽扯到母親,她即便不爲自己,也不能不爲母親。
否則,連爲母求藥的心都沒有,還談什麼孝道?這樣一來,方纔那些振振有詞,爲老祖宗着想的話,立即就成爲響亮的巴掌,甩回她臉上。
她深深的吸口氣,穩住打顫的雙腿,起身給老祖宗行了個禮,低聲應道:“是,瀾兒謹遵老祖宗的吩咐。”
陳氏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揮手道:“好了,難得你有孝心陪我這個老婆子,趁着日頭正好,趕緊回去吧,要不晚了風大,若是再着了風寒,便是老婆子的不是了。”
錦瀾努力漠視老祖宗別具深意的目光,輕步退下。
這番意有所指的話,將她最後的退路給徹底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