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燁踏進甘泉殿的剎那,臉上氤氳的淺笑倏的斂下,在這裡,他無需同在外一樣裝傻充愣。
“臣,叩見皇上。”
平平淡淡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皇帝已經將手裡的奏章和白玉狼毫擱下,目光盯着跪在龍牀五步之遙的身影,眼底閃動着一絲莫名的光芒,“起來吧。”
“謝皇上。”閻燁起身,卻站在原地垂首,並不往龍牀多看一眼。
皇帝捂着帕子輕咳幾聲,又喘了兩口氣兒,纔開口說話,聲音渾厚溫和,“原以爲你這輩子都不打算再見朕。”
閻燁頭也不擡,沉聲回道:“臣不敢。”
看着面無表情的閻燁,皇帝沉默不語。
大殿裡猛地就靜了下來。
賀公公守在門外,他是皇帝的心腹太監,自然知道得比旁人多,這會兒門外除了他親自把守外,別的小太監都給打發到一旁呆着去了。
皇帝淺眠,甘泉殿裡花草雖多,卻聽不見一丁點兒蟲鳴,除了一道略粗的喘息,甘泉殿中靜謐異常。
良久,皇帝突然長長的嘆了口氣,“到如今,你還是無法原諒朕,對嗎?小九。”
隱隱含着滄桑和悲涼的語氣,落在閻燁心中,蕩起一絲漣漪,但很快就平復如初,“還請皇上開恩,放葉家一碼。”
皇帝劍眉微挑,眼中盪漾的溫情陡然化爲烏有,他擡手端起小几上官窯萬壽無疆青花茶盅,飲了一口,溫聲道:“葉家是你主張要提拔,朕已經如了你的意,這會兒又改變心思了?”
閻燁抿了抿嘴,“葉霖才疏學淺,當不得戶部尚書一職。”
“朕倒是覺得葉霖甚好。”皇帝輕輕撥着茶末,清脆的瓷器碰撞聲迴盪在空曠的大殿內,一下又一下,讓人忍不住一陣心慌。
閻燁面色微冷,他是上了摺子,可提拔的是沈家,皇帝將葉家也一起提上來,無非是爲了制衡沈家,且同時以葉家爲餌,誘出居心叵測的皇子們和......
“風滿樓的主事位子。”
隨着這句話落下,迴盪在大殿中的清脆聲嘎然止住。
好一會兒,那張同閻燁極爲相似的薄脣輕輕翹起,“你倒是捨得。”
風滿樓乃是京城中一家極爲普通的酒肆,可除了眼前這兩位外,無人知曉風滿樓的背後則是一個無孔不入的探子組織,專門爲皇帝收集朝野情報。
而風滿樓的主子,便是京城中人人均知的傻子王爺——九王爺。
交出主事位子就等於交出整個風滿樓。
“跪安吧,朕乏了。”皇帝並未多說,臉上也無過多表情,擺了擺手便讓閻燁退下。
閻燁一言不發,行了禮轉身就走。
他知道,自己這位九五之尊的皇兄,絕對不會錯過掌控風滿樓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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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錦瀾起身淨面更衣後,坐在妝奩前任唐嬤嬤梳頭,沐蘭從外頭匆匆進屋,走到錦瀾身旁輕聲道:“姑娘,三姑娘來了,天還未亮就在門外候着。”罷了又壓低聲飛快的說了句:“昨兒夜裡趁着天黑,寧姨娘叫人捆了身子堵着嘴送到莊子上去了。”
那麼,葉錦嫺天不亮就到瀾園外頭候着,是想來爲寧姨娘求情?
錦瀾聲色未動,嘴角微微一翹,“既然三妹妹來了,你將她引到偏廳好生招待。”
沐蘭點點頭,應聲而去。
“姑娘。”沐蘭走後,唐嬤嬤邊梳頭邊勸道:“三姑娘定是來爲寧姨娘求情的,姑娘可千萬不要心軟。”
錦瀾垂下眼簾,臉上神色不明,心裡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唐嬤嬤見狀,急得張口準備繼續勸,卻被她一句話給打斷了。
“嬤嬤放心。”說着錦瀾伸手捂了捂心窩,淡笑道:“我這裡,狠着呢!”
唐嬤嬤的鼻尖霎時一酸,誰天生就是狠心腸的人?姑娘纔多大,就被逼着收拾府裡頭的爛攤子,又是姨娘又是庶弟姐妹,沒一刻能消停,如今姑娘的心,怕是比太太還滄桑。她趁着錦瀾不注意,飛快擡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利索的梳好頭插上簪子。
“就這麼着吧,省得讓三妹妹就等。”錦瀾瞥了眼菱花鏡,起身帶着唐嬤嬤除了屋,轉向偏廳。
沐蘭照着錦瀾的吩咐,將葉錦嫺引到偏廳,還新沏了茶端了一碟糕點上來,只是葉錦嫺顯然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哪還有心思品茶吃點心。
錦瀾一進屋,就看見葉錦嫺憔悴的小臉以及籠在眼下的兩團青色,襯着身上淺綠色挑絲繡迎春花的對襟褙子,整個人好似一支春柳,弱不禁風的摸樣同當初的寧姨娘極爲相似,她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面容平淡的道:“一大早的,什麼風將三妹妹給吹來了?”
葉錦嫺掩下心中的慌亂,忙給錦瀾屈膝一禮,怯怯的喚道:“二姐姐。”行完禮,張口便想將心裡醞釀了一夜的話說出來,卻被錦瀾搶了個先。
“三妹妹來得這麼早,定是還沒用早膳吧?”錦瀾淡淡一笑,擡眼對沐蘭道:“快去將早膳擺上來,記得添一副乾淨的碗筷。”
葉錦嫺的話被堵着正着,臉上難免有些訕訕之色,不過她既然天不亮就動身過來,又豈會甘心什麼話也不說就走?因而待錦瀾落座後,她往前走了兩步,隨即膝蓋一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揚起頭,小臉上滿是悲慼,“二姐姐。”
錦瀾眉梢微挑,“三妹妹這是做什麼?難不成又要讓父親以爲,我這個做姐姐的囂張跋扈,威逼妹妹下跪?不過三妹妹怕是選錯了地方,這裡是瀾園,父親一般不會路過。”
葉錦嫺被這番話甩得臉上一陣火辣辣,她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動作優雅,端杯品茶的錦瀾,“二姐姐,你......”
“怎麼?叫你失望了?”錦瀾抿了口茶,繼續道:“你應該曉得,自從上次的事後,你我之間的姐妹之情便斷了。”
“二姐姐,上回的事全是我的不是,可祖母也乏了我跪祠堂認錯,二姐姐爲何還......”
“你不傻,我也不笨。”錦瀾再次打斷葉錦嫺的話,嘴角噙着一絲譏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些年你同寧姨娘一起躲在後頭,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你自己心中有數。當初是我瞎了眼才被你矇蔽,如今既然已經撕破了臉皮,又何必再做出這幅摸樣?”說着便將手中的茶盅重重的擱在桌上。
母親執意與沈家結親的事,使得她一晚上都沒睡安穩,這會兒心裡正煩悶得慌,實在不願再喝葉錦嫺虛與委蛇。
葉錦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面上閃過一絲詫異,驚愕,沉凝,最後漸漸歸於冷然,她緩緩自地上站起身,輕輕彈了彈裙襬上沾染的塵埃,冷聲道:“看來,我這趟算是白來了。”
錦瀾彷彿沒看到葉錦嫺的神色變化,仍舊掛着淡淡的笑,“何以見得?至少敞開天窗,三妹妹以後也不用天天人前人後露出截然不同的兩面,想必會輕鬆不少。”
葉錦嫺頭一回在錦瀾面前露出森冷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前,幾欲要貼到錦瀾身上。
唐嬤嬤心頭一縮,猛地喝道:“三姑娘,你想做什麼?”
葉錦嫺冷冷的瞥了唐嬤嬤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你放心,我可沒有姨娘那麼蠢,在瀾園裡動了二姐姐,豈不是自尋苦吃?”
錦瀾清冽眸光流轉,嬌嫩的脣輕輕一抿,“妹妹這是要走?不打算在我這兒用早膳了?”
“多謝姐姐費心。”葉錦嫺森森笑道,眼底滿是怨恨,微微俯身湊到錦瀾耳旁,“二姐姐也莫要得意,誰知道太太肚子裡是個什麼東西,若是生不出子嗣,葉家,遲早是別人的!”
見葉錦嫺言語中帶上沈氏,錦瀾雖臉色未變,但眸中沉冷如冰,語氣平板無波的道:“三妹妹怕是昨夜沒睡好,神智有些不清醒,母親肚子裡懷着的,自然是葉家的骨肉,還請妹妹慎言。”說罷不願再與她多說,端起茶盅道:“三妹妹還是快點兒回去歇着吧。”
錦瀾這話一出,唐嬤嬤立即上前,“三姑娘,請吧!”
葉錦嫺恨恨的瞪了錦瀾一眼,連禮也不行,轉身就走。
送走葉錦嫺,唐嬤嬤一臉擔憂的對錦瀾說道:“姑娘想法子敷衍一番便是了,何必又惹上三姑娘?”
錦瀾笑笑,“難不成嬤嬤認爲,我不惹她,她便會放過我麼?”
想救寧姨娘是不可能的了,葉錦嫺遲早會將帳算到她頭上,那她又何必多費工夫爾虞我詐?
唐嬤嬤轉念一想,也覺得錦瀾的話有禮,便不再多說。
錦瀾用完膳,又讓沐瀾將挽菊和碧荷喊來,同她們說了昨兒和沈氏定下的婚事。
挽菊和碧荷均是一臉詫異,但很快挽菊便嬌羞的垂下了頭,碧荷則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神色複雜萬分。
錦瀾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也不理會碧荷的心思,繼續開口道:“母親身子重,一時半會兒還離不得惠秀,你們二人的婚事比惠秀早一些,初步定在端午後,到時我會比着母親給惠秀姐姐的嫁妝來準備,這段時日,屋裡頭的事就交給沐蘭和文竹,你們安安心心的繡嫁衣吧。”
“...是。”挽菊羞紅着臉,行了禮弱弱的應了聲。
倒是碧荷,一臉猶豫,在錦瀾說話時幾度欲言又止,眼看着錦瀾就要打發她們下去,再也忍不住張口,“姑娘......”
“姑娘!”
碧荷話還未說完,就見門簾唰的一下被人掀起,琥珀驚慌失措的衝入屋內,“姑娘快去看看吧,老爺正在太太屋裡大發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