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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皮綆還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倒是郝搖旗在李來亨身邊待久了,他雖然也不懂這勞什子的方從哲是什麼意思,但早從李來亨的話裡,聽出了自己一干人等被耍了的意思。郝搖旗心想自己逮不到大將就算了,還讓這個打雜的書辦擺了一道,雖然不懂是什麼地方被擺了,但總之先把他抓起來,狠狠整治一番再說。
那書辦聽到李來亨的命令,又被如狼似虎的大塊頭郝搖旗一把撲倒後,才連連求饒,改了口風說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學生確實不叫方從哲,學生是怕連累家人,纔不敢說出真名,實在不是有心想要欺瞞大王啊!”
“學生、學生……學生真名叫做任以方,確實是襄陽人啊!學生在官軍裡,只是寫寫文書,什麼事情都不知道,萬請大王網開一面,放學生一條生路吧!”那書辦聲淚俱下,痛哭道,“學生家中還有臥病在牀的老母,還有尚未過門的未婚幼妻,學生從未參與官軍圍剿義軍之事,就請大王繞我一命吧!”
書辦的哭聲真是情深意至,連羅顏清都有些動容,她勸李來亨說:“小李頭領,這個書生如果既然不曾和我們爲難,放他一條生路也無妨吧?”
“呵呵,羅小姐你還不懂,男人的嘴就是騙人的鬼,書生的嘴更加會騙人。”李來亨對羅顏清語重心長解釋道,“評話裡的才子佳人,那才子書生總是滿口瞎話,盡是一幫薄情郎。羅小姐今後可要多加小心,不要被什麼負心漢騙了纔是。”
郝搖旗和張皮綆均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兩人心下都感嘆管隊不愧是管隊,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爲常人所不能爲,如此擅長說話。對着羅顏清這麼一張臉,還能扯什麼有人去騙她,誰會發了暈看上羅顏清呢?
李來亨又轉頭盯住書辦說:“方從哲?任以方?我看你不會是姓方吧?我聽說這次楊嗣昌佈置三省會剿,主持前線戰事的湖廣巡撫,就叫做方孔炤。你小子總不會和方孔炤有什麼關係吧?”
書辦聽到這裡一下子就慌了,汗如雨下,他苦着一張臉,難看至極地笑道:“怎……怎麼會呢,潛翁這般封疆大吏,學生仰望都不能見之,怎麼可能會有關係呢?大王真是愛開玩笑了。”
郝搖旗聽到這裡,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看樣子似乎像朝廷官員傳抄的邸報。郝搖旗將這張邸鈔遞給李來亨,說道:“管隊,我們這兩天散開去抓俘虜的時候,在接近宜都附近的時候,搜到這張告示。我尋思着這是不是什麼官軍圍剿的指示,就特地收了起來,帶回來給管隊看。”
張皮綆也在旁邊連連點頭,他指着邸報說:“郝頭領把那張告示拿給識幾個字的人看過,好像上面寫的就是那啥子湖廣巡撫方孔錢!”
“什麼方孔錢,那是方孔炤。”李來亨挑了挑眉毛,接過邸報仔細看了兩眼後,微微一驚,轉而將邸報抖在書辦的面前說道,“我是不知道你和方巡撫是什麼關係,不過看來我們的督師閣部大人,並不在意你們方氏如何。”
書辦聽得心驚,隱隱感到一陣不安。直到李來亨將那張邸鈔抖開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纔看清楚,上面赫然寫着湖廣巡撫方孔炤“明系玩寇失機,著革了職,錦衣衛拿解來京究問,員缺即日就近推補”,下面又補充有一行小字,寫着方孔炤“故縱取咎,居然畏罪自殺,其署官如確查有失援先逃者,立斬軍前”。
他一瞬間幾乎站立不住,要昏倒在地,還是被張皮綆給一把扶住。張皮綆扶住書辦一隻手,疑惑問道:“你這打雜的,還能和巡撫大官有什麼關係?”
“哼!”李來亨冷哼一聲,將邸鈔收起,說道,“你實話實說吧,你究竟是方巡撫的什麼人?我看放你回襄陽也毫無益處了,邸鈔裡楊嗣昌明白寫着‘其署官如確查有失援先逃者,立斬軍前’。你就是方巡撫的署官吧?這次香油坪官軍大敗,責任分明在楊嗣昌身上,這份邸鈔裡卻千方百計將責任歸結到方巡撫一人身上。顯然楊督師是要你們做替罪羔羊,他有尚方寶劍在手,可以便宜行事。你覺得你回到襄陽,楊督師還會放過你嗎?”
書辦渾身顫抖,哪怕張皮綆扶着他,他也終於站立不住,整個人癱軟坐到了地上。他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口中喃喃道:“不、不可能……皇上豈會如此不念前功,楊督師和我們方家是世交,他豈會這樣不念舊情……
但過了一會兒,書辦似乎還是認清了現實,徹底絕望,“學生……我叫方以仁,是巡撫的侄子。你們要找的統帶炮兵之人,就是我。”
他將衣領向下一抓,亮出脖子來,木然說道:“我與義軍爲難至此,早知道沒有生路了。伯父既死於楊嗣昌之手,他深懷聖眷,我哪裡鬥得過他?回到襄陽,一定會被楊嗣昌藉口陣前逃亡殺死。你們要殺便乾脆殺了我吧,被你們這些流寇殺掉,好歹也是死於王事,不負我一生抱負了!”
“哦?”李來亨更加饒有興味地看着方以仁了,他笑道,“你若想死於王事,一開始便說出真名實姓便可,何必躲躲藏藏?”
方以仁面上一紅,有些尷尬。畢竟若非他的靠山方孔炤死了,方以仁自然想的還是忍辱求生,忍一時之辱,等海闊天空。
李來亨突然想到了些什麼,撿起一根樹枝,一邊在地上寫寫畫畫,一邊問道:“你就是統帶炮兵之人?文人卻統帶官兵,而且炮擊如此神準,你是否懂得數學?”
方以仁愣了一下,答道:“大王是說算學嗎?我確曾與泰西天父教之人,學過律算之學。”
“那這個你懂嗎?”李來亨在地上畫出幾個三角和拋物線的圖案來,其實他也不是特別清楚炮兵的彈道學與三角函數之類數學的關係。只是憑藉後世的道聽途說,對此有一些模糊的認知而已。
反倒是方以仁看到李來亨描繪出的拋物線和象限圖案後,兩眼一亮,說道:“大王所畫倒接近泰西律算學問,我在軍中校正炮擊時,亦是以勾股尺矩測量,方器可量敵營之遠近,圓器可量銃頭之高低。獲得高下遠近幾何後,便可校正炮擊,故任所處而百變不窮,一成不誤。”
羅顏清、郝搖旗、張皮綆幾人對於方以仁滿口的律算術語,全部都聽得一頭霧水。李來亨對這種半文半白的數學理論,雖然也不大聽得懂,但他卻明白方以仁恐怕確實有點東西,方以仁似乎掌握着接軌歐洲的彈道學知識。
“你懂得泰西的律算之學?那我不殺你。”李來亨按捺住心中微微激動的心情,他在夷陵繳獲到的那些大炮,肯定是不能由小虎隊獨吞掉了。甚至闖營都無法獨吞,肯定有相當一部分需要分給曹營。
但是在李來亨看來,方以仁這樣懂得彈道學的人才,可遠比大炮這種死物重要多了。滿洲人的炮兵爲什麼那麼厲害?並不是滿洲人的軍事工業遙遙領先於漢人,而是因爲孔有德在吳橋兵變後,將徐光啓和孫元化培育出來登萊新軍,全部一股腦打包送給了皇太極。
孔有德送給滿洲人的新銳大炮還是其次,他帶去遼東的大批接受過新式訓練的炮手、掌握相關知識的匠人,纔是最重要的東西。
“方先生,只要你將所學全部教給義軍將士。那我不僅不殺你,將來還一定爲你報仇,幫你殺掉楊嗣昌。”
方以仁手上一顫,他雖然不用心於科舉,但並非無意於仕途。將律算所學,全部教給流寇,這與從賊又有何異?可是他就算逃出賊營,天下雖大,也無處容身,必定死於楊嗣昌之手。
李來亨看出了方以仁的動搖,知道他既然不能從容就義,反而編造假名,想要保住性命,就有說服的空間和餘地。他又勸導道:“我無意讓先生跟隨義軍,只待先生教會我們使用火炮的辦法後,我自然會贈給先生重金。到時候方先生大可以效仿陶朱公,泛舟到江南擇一善地,殖貨經商,悠遊餘生。”
“這……”李來亨的說法正在一點點卸掉方以仁的心防,他感到按李來亨這樣說的話,自己也並不算從賊。等辦完事、拿到錢後,他就可以隱姓埋名,到江南經商,同樣可以過上詩酒清狂的日子。
方以仁有些猶豫,試探性問道:“大王此言當真?大王真願意贈我盤纏,放我生路嗎?”
“這是自然,我們不過是各爲其主而已。何況先生遭到楊嗣昌的陷害,我也是感同身受啊!”李來亨仰頭長嘆,做出一副痛心樣子說道,“我們起義兵也不是有心和朝廷爲難,實在是朝廷重用楊嗣昌這等奸臣,逼得我們沒飯吃,我們只好起義兵、清君側,除暴安良啊。”
方以仁心中吐槽,你們這羣秦寇大部分在崇禎初年就攻城略地了。那時候別說楊嗣昌,連他爹楊鶴都還沒當上封疆大吏呢。
不過他還是被李來亨說得意動,終於答覆道:“那……既然大王這樣說了,學生便卻之不恭了?”
“好好好!張皮綆!你快點……那個,你先把方先生帶去夷陵城,給他安頓好,對了,給方先生弄頓飯吃!”
李來亨連聲稱好,趕忙吩咐張皮綆將方以仁帶回夷陵。他還提醒張皮綆,要把方以仁交給慶叔,讓李長慶幫忙好好安頓一番。
等到張皮綆給方以仁鬆了綁,輕手輕腳扶着他離開後。李來亨才臉色一變,對郝搖旗厲聲囑託道:“搖旗,你多派幾個人給我盯住方以仁。他要是敢有什麼輕舉妄動,就軍法伺候。”
“軍法伺候?”郝搖旗摸摸頭,問道,“哪種軍法?”
“這還要問?就闖營裡最平常用的軍法,你隨便挑一種吧!反正你要給我盯緊了方以仁,別給他機會招風引雨。”
“行吧,那就交給我了。”郝搖旗大手拍拍胸脯答道,“就剁手吧!他敢亂來,咱就先剁了他左手。”
羅顏清聽着兩人的對話,皺着眉頭,覺得很莫名,便問道:“李頭領,你是想收這個書生做軍師嗎?”
“哈哈,不不,羅小姐,我就是用他一段時日罷了。用他辦些小事而已。”李來亨可不想驚動羅汝纔來搶人,便和羅顏清打了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