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對老羊頭兒說道:“中午罷,但是廚子不要走,晚上也做一餐。中午一大家子一起吃,晚上各家分過……”說完便吭下腦袋就着溼漉漉的手巾呼哧呼哧搓洗完了,擰乾手巾擦淨了臉皮上的水珠,又說,“以後我洗臉就用涼水,冬天也是。”
老羊頭兒答應一聲,抱起臉盆便往積了水的天井裡一戽(音:戶),嘩啦一聲濺起無數的水珠,卻沒向別處散流,而是盪漾着將半寸深的水又積上了幾分。
老羊頭兒見陸鴻瞪眼望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倒在別處也一樣,咱們平州城的暗溝堵了,一下雨哪哪都積水,假如雨勢大起來,家裡可以養魚……”
他收了臉盆和手巾,又問:“廚房裡有現成的早飯,您愛喝點兒稀的還是吃乾的,菜粥和饃、餅、油條都有。”
“菜粥就油條罷……甚麼時候瞧見範翔起來你就叫他來找我!”
老羊頭兒欠了欠身,便快步穿過長廊,向廚房走去。
陸鴻站在會客廳的門口,叉着腰望着庭院裡嘩啦啦愈下愈急的雨點,好像真應了老羊頭兒的那句話:雨勢大起來……
雨勢確實越下越大了,窗外原先還只有些淅淅瀝瀝落在地磚上的雨聲,到了卯時已經變成了噼噼啪啪豆大雨點砸在積水中的巨大聲響,並且夾雜着遙遠而連續的沉悶雷聲,逐漸匯聚成了一股轟隆隆的滂沱氣勢。
今天是肯定不用想着出門了,陸鴻掀着窗簾在想。不過他也並無要事須得出去,想想便退了回來,就着書桌前的紙匣子抽了一張白紙,提筆蘸墨,便給湯柏寫了一封書信。
倒沒有甚麼特殊的用意,只是想請他調幾個人來——鄭新、吳衛、陳森、楊智……
順便讓他幫忙找找醫官張迪的下落,如果能成的話,也一併幫他調來!
這幾個人當中,調動楊智是最容易的,畢竟只是個低級軍官,如今是隊正還不副哨了——今年湯柏吸收了平海軍的成功經驗,大力推行百人隊建制,很多地方已經開始設立了“哨”一級別。
就像前頭陸鴻預料過的,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建制,加強千人、百人、十人的整合性和重要性,絕對能夠大大提升軍隊特別是騎軍的戰鬥力!
現在百人隊的優勢已經初步在安西戰區體現出來,許多龍武軍的中低級將官都向朝廷反饋,自從並隊爲哨、大旅拆分之後,騎軍的機動性和靈活性顯著提高,指揮也更加靈便,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用。
當然了,這也得益於司馬巽在安西大力推廣的功勞!
其實陸鴻現在最急缺,也最沒把握的倒不是鄭新、吳衛和楊智,而是陳森與張迪。
張迪這個人有腦子,可以和杜康兩人同時幫他分析事理、出出主意,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總不至於他自己兩眼一抹黑,悶頭苦想也想不出個良策來。
安東這一片兒可是個極廢腦子的地方!
至於陳森,他是從五品下的將軍,有資歷有戰功,還是科班出身,底子硬朗,可以幫他有效地牽制成凹鬥……陸鴻對錶面上桀驁不馴的溫蒲其實
並不擔心,況且有孔良幫他,政務上不會出多大的錯漏。
最讓他吃不準的,反而是一團和氣的成凹鬥。雖然一般來說文人多壞水,武人多耿介,但是這條常理在安東好像並不說得通——安東並不是個講常理的地方!
況且陸鴻就怎樣改變安東的現狀,心裡大致上已經有了一點譜兒。在解決了五部傉薩這個大問題之後,他還要在安東建立府兵、團練系統,不僅要使安東徹底擺脫“累贅”的大帽子,甚至要將這裡經營成進攻塞北和牽制新羅的橋頭堡!
後續的這些事情都需要人來幫他操心,也需要一個相當級別的軍官來統領,陳森無疑是個不錯的人選……
就在陸鴻剛剛吃罷早飯的時候,杜康就來了。
“怎麼起這樣早,平州城住不慣?”陸鴻嚥下最後一口油條,指了指前面的椅子,含含糊糊地說,“你要不要吃點,咱家廚子做大菜的手藝乏善可陳,早點倒是不錯……”
杜康連忙搖搖手道:“不用不用,我怕您沒起,所以先上廚房吃過了來的——也是在廚房才聽羊管家說您已經起身了。”
陸鴻看他的樣並不像剛剛吃過的樣子,而且他來的時間這樣巧,自己剛剛讓下人把碗筷收走,他就到了,可想而知他是在廚房裡專門等了一會兒。
再瞧瞧他的臉色,油燈下看不分明,但是目光之中透出沉黯和疲憊卻沒逃過陸鴻的眼睛。
“怎?”陸鴻奇道,“你到底是起得早……還是沒睡?”
“沒睡……”杜康苦笑道。他給陸鴻和自己分別沏了一杯茶,然後捧着茶杯坐到對面的位子上,目光看着某處呆了半晌,突然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從懷裡掏出兩張寫滿了字的白紙,遞給了陸鴻,說道:“您瞧瞧,這是您昨天讓我琢磨的東西。”
陸鴻這纔想起來,昨天自己確實讓杜康去搗鼓了一份關於“安東的困難與解決之道”的文稿,他接過來先掃了一眼,說道:“你要不要先去睡,東西我看完了再說。”
杜康卻堅定地搖搖頭,急切地道:“您先看罷,不然我回去也睡不着。”
聽他這麼說,陸鴻也就不再勉強,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份文稿上先仔細分析了安東地區所出現的困難:其一,五部傉薩擁民自重、不服朝廷調遣;其二,綱常盡喪、法紀無存;其三,匪寇橫行、民心頹廢;其四,民不知有國!
同時還尖銳地指出,之所以造成這些困難,其原因也有幾點:一是文化差異,高句麗夷民的風俗習性雖然與中原相類,但是他們的崇拜與信仰和漢人有着本質上的不同,語言和文字的差異也十分明顯;二是五部傉薩以民爲質,使得朝廷不敢興兵妄動;三是朝廷對夷人以賤民視之,法度過於嚴苛,恩澤近乎施捨,特別是這個“夷”字,已極盡侮辱歧視之心……
這些困難與分析幾乎佔了一半篇幅,寫到後面語氣已經十分激烈義憤!
差不多到了第二張紙上纔是針對這些困境提出的解決之道——推翻傉薩制度、設醫館濟民、建學校育民、免賦稅養民、徵府團強民、寬刑律赦民,甚至
還提到了修建道觀以傳教,從信仰上拉進高句麗土人與中原漢人的關係,最後嚴禁“夷人”、“夷民”之類的稱謂……
然後是一些具體的實施方法:
在安東高句麗各處設立官辦醫館,診金減免、鰥寡孤獨不濟者診金藥費盡免,與中原等同!
建立學校、派遣教授教書育人,以儒家之德操感化洗禮,給所有安東平民提供科舉進官的機會,與中原等同!
徵募府兵與團練兵,適當勳銜封賞從優,提高其歸屬感、榮譽感……
杜康從陸鴻的目光移動之中估計着他正在讀的內容,這篇文稿他是改了又改,臨近寅時二刻才謄抄成功,因此一字一句他都滾瓜爛熟!
所以他看着陸鴻的神情,或蹙眉,或舒展、或沉思,或點頭,再從陸鴻的目光所指之處,猜想到自己的哪些內容是大人所認同的,哪幾句話又是大人不太滿意的,他的一顆心也跟着忐忑緊張起來。
等到陸鴻兩張都瞧完了,便呼出一口長氣,點了點頭,頗帶讚許地口氣說道:“對安東的問題觀察得還是很仔細的,分析的也比較透徹,很多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並且大體的治理思路也跟我的設想接近……”他看杜康露出了幾分欣喜的神色,便笑潑了個冷水,“先別高興,儘管如此,你提出的這些解決辦法還是太過寬泛了,實際的操作性不大!而且你沒有解決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推翻傉薩制度’——怎麼推翻,懷柔還是用兵,懷柔是怎麼個懷柔法、用兵又該怎麼打,這個問題解決不了,後面都是空談!”
杜康本來信心十足的一篇文稿就這麼被無情地駁斥了,而且陸鴻所說的道理依據都讓他心服口服,原本高漲的情緒頓時落到低谷,滿懷的期望頓時化作了一片浮雲。
陸鴻見狀呵呵一笑,安慰他說:“不過你一夜時間靠自己的琢磨能寫到這個程度,已經出乎我的預料了!這些問題本來就是需要集思廣益、大夥兒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的,如果你一夜之內便能夠將安東這一籮筐問題都找到詳細的解決辦法,那也不用坐在我這裡屈尊啦,我得舉薦你去集仙殿當大學士去!”
杜康被他逗樂了,也跟着笑道:“那就算了,我能跟在大人身邊出一點兒力已經心滿意足了,況且就現在大人吩咐的事情,已經有些難以勝任哩,遑論甚麼大學士!”
陸鴻說:“也不用妄自菲薄,你這些東西並非一無是處,五部傉薩你解決不了還有我在!等我解決了那五塊料之後,你的那些建議對於今後的長久治理還是頗有可取之處,到時候我拿到都護府衙門公堂上去討論討論,並且上奏朝廷,請宰相們定奪!”
杜康又驚又喜,站起來連退兩步,向陸鴻躬身拜謝:“大人知遇之恩,沒齒難忘!”
這一下給陸鴻嚇了一條,忙道:“起來起來,攪這些不着四六的作甚,你趁着天兒早就去睡罷,中午到大堂來用飯,今箇中秋。”
杜康行完禮就出去了,陸鴻忽然想,中午是不是該把孔良也請過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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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