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深沉的夜幕下,㶟水靜靜地流淌。不知甚麼種類的昆蟲在草叢裡唧唧地吵嚷,陸鴻一巴掌拂去耳邊蹦來蹦去的跳蚤,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嚕聲,令他愈發地煩躁了。
今天下午跟着花源一路參觀了整個大寨之後,韓清便帶着隊伍下去休整了,突騎軍由北到南星夜兼程,也着實疲憊,早晨與契丹軍一戰已幾乎是強弩之末,此時正好藉機將養一下人力馬力。
隨後花源一聲令下,以戰敗失陷主將爲由將戊旅上下統統繳了兵器,羈在一個偏遠的角落,只陸鴻跟着他來到將軍帳,被要求寫什麼“戰後陳述”。
好在原本指派給他代筆的參軍見他自己能寫,便在一旁陪着說話指點,並且告訴他,通常吃了敗仗都是要作一個陳述的,也就是描述戰況、上司的軍令細節、執行情況、勝敗總結之類的,照實寫就成,不必緊張。同時也提醒說,這次他們折損了一個駙馬旅帥和一個旅副,罪過極大,可能會殺幾顆頭給皇帝交差……
不過陸鴻對殺頭倒不是十分在意,在他看來多半是那參軍危言聳聽。一來他們是完全按照宋校尉的指示撤退,二來他之前便提醒過甘峰,但是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如今校尉以上的軍官要麼失蹤要麼都戰死了,他們這些大頭兵背不了這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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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了“陳述”,陸鴻便請求花源發兵去營救高登,不出意外,被對方斷然拒絕。這個大寨是今後中轉要衝,北去不遠便是幽州,扼守着大軍北上和敵軍南下必經之路,現有兵力守備建設尚且不足,安敢分兵救人?
陸鴻對這個理由無從反駁,畢竟從一軍指揮的角度來說,花源的顧慮完全合情合理,人家肯給一個小小的隊正解釋這麼多已經是很給情面了;可是作爲下屬,陸鴻的擔憂着急也是無可厚非……
既然軍令已出,陸鴻也只得既來之則安之,接受了戊旅暫時休息一天、明日去上游樹林伐木的命令。
他此刻仰天望着天穹之中的點點繁星,光芒熠熠,明亮璀璨,雖然美得有些單調,卻比這世間的諸多紛亂鬥爭來得美好得多,也純粹得多。腳邊不遠處的火塘里正嗶剝作響,亂竄的火星子在夜空中打了個旋,便迅速黯淡下去。
這火塘燒了快兩個時辰,火勢小了許多,已抵不住河邊吹來的溼氣。陸鴻索性坐起身來,從搭屋棚剩下的邊角料裡拾了幾根短棒,投進了火塘之中,不一會火勢便重新旺了幾分。
睡在他身邊的小五子不知何時也醒了過來,撐着胳膊坐到他的身邊,壓低了嗓音問:“咋了?”
陸鴻搖了搖頭,四顧望了一眼寨牆上值哨的府兵——今夜大寨裡駐紮的只有後軍甲旅和突騎軍,還有他們戊旅僅剩的一個團,因此顯得空蕩蕩的。乙旅和丙旅分別駐紮在南岸和北岸的幾個營盤之中,北岸和南岸差不多,也是三座營盤,只是比南岸略小。
此時一大六小七座營盤似乎都已進入了夢鄉,這
㶟水兩岸除了潺潺的河水流聲也難得地沉靜下來。小五子的肚皮“咕嚕嚕”響了一聲,他有些難爲情地笑笑,使勁揉了揉不爭氣的肚子。
陸鴻翻開了腰帶,摸出了一團油紙包着的物事,拆開了一瞧,竟是白生生的米糕,可惜已揉擠得不成樣子。
陸鴻揀了兩塊還算完整的塞到小五子手中,自己將油紙折了個角兒,一仰頭把碎屑都倒進了嘴裡,一手兜在下巴上含糊地說道:“青州城裡買的,一直沒捨得吃。唔……好在過河的時候沒有浸水。”
小五子把較小的一塊丟進嘴裡,大一些的還是塞回給了陸鴻。
他默然咀嚼着嘴裡的米糕,這玩意兒真是個好吃食啊!入口即化,滿嘴的糯米甜香幾乎將他的舌頭也一併化了。
好東西,就是太不經吃了!
小五子嚥下已經嚼爛的米糕,強壓住抗議的味蕾,有些遺憾地想,將來若是有錢了,也要在壩集上賃一間鋪子,專一賣這樣的米糕……
也不知打甚麼時候開始,在胡小五的心目中,已經放下了對胡順一家人的怨恨,開始積極地投入自己的人生了。如果我們的陸鴻知道這一點,一定會打心底裡爲他的朋友高興!
但是他並沒能知道小五子內心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手裡最後的那塊米糕又塞到了小五子的手中。
陸鴻和小五子二人相對無言,只覺這漫漫長夜,似乎有些過於寂寥了。
“這夜還真是安靜哩……”小五子嘆了一句。
他的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毫無徵兆地劃過一聲極爲淒厲的慘叫,撕裂了寂靜的氛圍。
陸鴻嚯地站了起來,瞪着小五子急問:“你聽見了嗎?是不是北邊?”
“是、是北邊!”小五子驚得呆了,有些結巴地道。他剛剛說罷,一支火箭如流星一般,遠遠地升起,又遠遠地落下,緊接着萬馬奔騰,喊殺震天!
此時所有人都已驚醒,就在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指揮所大帳之中衝出一個人影,大聲下令:“諸軍聽令:各守本營,甲旅各團校尉大帳集合、乙旅乙團入甲字大營待命、丙旅備戰!”
隨着他一聲聲令下,數匹健馬馱着傳令的士兵帶着一聲聲重複的命令四面散了出去。
陸鴻從柵牆縫隙中瞧了幾眼,只見對岸漫山遍野的火把,正鋪天蓋地而來,轉瞬間北岸丙旅駐紮的戊字營、己字營、庚字營三座營盤已經幾乎同時接戰,叫喊聲怒吼聲接連爆發出來,身後的南岸乙旅駐地乙字營、丙字營、丁字營三座營盤卻悄無聲息。
此時戊旅衆人都緊張地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着,發出嘈雜的議論聲,這立即便惹來看守士兵的低吼:“禁止喧譁,原地待命!”
這羣可憐的新兵啊,如今就像俘虜一般被自家的兄弟羈押着,還遭到了無情的叱喝。
這時中間大寨也就是甲字大營的北面跌跌撞撞跑過
來一人,後背斜插了兩支羽箭,燈火光下滿身是血,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陸鴻當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那幾個看守的士兵道:“快扶着他,去見花副指揮!”
那幾個士兵猶豫了一下,還是分出兩人快步走過浮橋,堪堪將那人扶住。那人拼盡力氣喊了一聲:“庚字營快守不住了,請花將軍派兵支援……”說罷便吐氣嘶吼,氣絕而亡。
陸鴻回頭向大帳看了一眼,隱約只見花源和韓清並肩站着,似乎根本不爲所動,隨後傳令兵將戰況流水價報了上來:
“庚字營失守,丙旅丁團孫校尉戰死!”
“乙旅陳旅帥請戰!”
“丙旅乙團奪回庚字營,乙團項校尉負傷、副尉戰死!”
“丙旅劉旅帥請援!”
花源道:“叫劉黑子務必再堅持,儘快把敵軍人數報上來。”
“是!”
“乙旅陳旅帥請戰……”
花源道:“叫陳森閉嘴,看好自己的寨子,丟了一座拿他是問!”
“是!”
這時王正用胳膊肘捅了捅陸鴻,在耳邊悄聲問道:“鴻哥,這個花將軍怎不派兵增援?”
陸鴻踮起腳尖,目光似刀一般從北面劃過㶟水,緊盯着南岸的一處大草灘,道:“南面契丹人至今沒啥動靜,可疑的緊。北面打過來的又不知是甚麼敵人,敵情不明,沒摸準敵人真正意圖之前不能貿然分兵。”
看守他們的小軍官聽了“嗤”的一聲冷笑,不屑地道:“你又懂了?你們戊旅這樣精,又怎被契丹狗攆得滿河道逃命,旅帥也被人捉了?”他話一出口戊旅所有人都怒火中燒,狠狠地瞪着他。
三流子反脣相譏道:“恁懂?恁這樣懂怎還是個伍長?”
陸鴻卻懶得和那人分辨,他估計戰局很快便會見分曉了!
這時北岸的傳令兵又回來報告:“稟將軍,劉旅帥回話,敵人約莫六千朝上,庚字營守不住了,丙旅無兵可救,請副指揮增援!”
那邊花源還未說話,這邊陸鴻又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那麼多人,最多三千,戊字營和己字營一直沒有警訊,說明還算安全。敵人多半是佯攻兩營,主攻庚字營。這個劉旅帥太謹慎了,花將軍不會派兵的!”
那看守的伍長又要出言譏諷,卻見花源和韓清低語兩句,向傳令兵道:“沒有兵派給他!告訴丙旅,對面至多三千敵人,叫劉黑子別慫,自己想辦法!”
“是!”
那小伍長好像見鬼似得瞪着陸鴻,彷彿要從他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卻見他根本已不再關注丙旅戰況,而是始終盯着南面,眉頭深鎖,好像在擔心着什麼。
這時聽得花源又找人下令:“命令乙旅陳森守好南面,馬上準備接敵,乙旅乙團重新歸隊!”頓了頓似乎想到了甚麼,“讓戊旅領回兵器,叫他們陸鴻來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