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陣陣陰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是遮着陽光的鉛雲卻愈來愈濃,因此周遭的氣溫並沒有提高多少。
士兵們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着剛纔的突擊戰,他們當中許多人根本沒有參加過像樣的戰爭,也從來沒有體驗過刀頭過肉的驚心動魄與暢快滿足。
趙大成不知何時提了一柄胡人用的彎刀來,捉在手裡劈甩着,顯然還不大習慣這種輕飄飄的單手兵刃。
“老趙,打點兒小心,莫甩着人!”躺在地上抱着障刀的三流子撩起眼皮,不滿地嘟囔一句。
趙大成剛好走到他的腳邊,望着他懷裡厚背寬刃的大障刀,羨豔地砸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道:“趙校尉,你這刀不錯啊,咱倆換換成不——前頭從死人兜裡摸出兩個金錁子,都給了你!”
三流子這回眼睛都沒睜,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拿屁股對着趙大成,嘴裡冷笑道:“你那兩個土疙瘩黑乎乎的,能有幾分成色,這些草原蠻子鍊金的本事誰還不知道了?”
趙大成尷尬地一笑,索性繞到他跟前蹲了下來,從懷裡又摸出個指甲蓋大小,亮燦燦的小金錠來,在他眼皮子前頭晃了晃,笑道:“還有這個,我找範大人驗過了,正經南唐官錠,十足五錢一個,兌銀子一兌二十綽綽有餘,怎樣?”
三流子聞言睜開眼睛,在那小金錠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嚥了口唾沫,顯然是心動了。
趙大成趁熱打鐵,連聲忽悠他:“換了罷,值十貫制錢的好玩意兒,打你這刀十把也儘夠了!”說着賴着臉皮便往三流子懷裡塞。
“去去去!”三流子把他手推開,白了他一眼道,“打十把?你做春秋大夢去罷!這把刀是俺胡大三年前花三千四百個錢找壩集的王鐵匠打的,瞧這鋼口,這刃,前頭一個使銅錘的夯貨跟老子硬磕了一下,也不過缺了麥子尖兒這麼大一個口……”
趙大成訕訕地沒再求他,站起來啐了一口,自言自語地道:“誰他娘稀罕,等回去我也找王鐵匠打一把!”
三流子冷哼一聲,不再理他。
這時陸鴻喊了一聲:“老趙,把你的金錠拿來我瞧瞧。”
趙大成便棄了三流子,屁顛屁顛地跑過去,眯着眼笑道:“怎,大人瞧上我這東西,要拿闢水刀來換?”
“滾你個球兒!”陸鴻笑罵道,伸手便接了他拋過來的東西,捏在手裡仔細端詳着。
江慶也湊了過來,瞪着眼篤定地說:“這好像真是南唐的官錠——是最小的五錢錠!”
陸鴻點點頭,把金錠子丟了回去,拍拍手道:“老範說是真的,那多半不假,看來這些胡人和南唐關係不大一般吶……”他思索了一陣,向不遠處查賬簿的範翔喊道,“老範,老範!來一下。”
範翔擡起頭答應一聲,抱着紙筆便走了過來,問:“大人,甚麼事兒?”
陸鴻凝着眉,仔細斟酌了一遍措辭,向範翔說道:“你寫兩封信,
就說有跡象表明,兩胡很可能與南唐勾結。派個合適的人傳回薊門關,讓關令分別發往安東都護府和兵部,他們知道怎麼做!”
範翔答應一聲,提筆便刷刷刷寫成兩封,到邊軍中間找了兩個傷情不重剛好能騎馬的士兵,立刻帶信往回走。
江慶皺着眉頭,憂心忡忡地問:“你是覺得南唐很可能出兵接應,兩相夾擊咱們?”
陸鴻搖搖頭,望着眼前莽莽原野,口中不大肯定地說:“不好說!我只是覺得去年南北兩仗打的太過蹊蹺,如今結合種種跡象看起來,絕非偶然,總之早做防範應當是不會錯的!”
江慶深以爲然,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
這時陸鴻站起來向衆軍下令:“全體,上馬,進嬀州城!”說着自己便翻身上了馬背。
衆軍也歇得夠了,當即齊聲答應,麻利地爬起來各自上馬。
江慶連忙追上來問:“怎麼,咱們不用派斥候營刺探一下嗎?”
陸鴻搖頭道:“我剛纔想過了,那些契丹人多半已經退到廣平軍的寨子裡去了——以他們的兵力,強攻嬀州只是做夢,他們不會這麼蠢,天天蹲在嬀州城下喝西北風!”他望着江慶頓了頓,又說,“我看這批人馬只是先頭部隊,他們在等大軍跟上來,那時纔會真正對嬀州發起攻擊——不過如今兩胡大軍遲遲未到,應該是被龍武衛牽制住了,王大將軍手下應該還有一戰之力!現在就看是敵軍先吃掉龍武衛,還是咱們先殺進饒樂支援,或者花源摒棄王大將軍的軍令,放棄南蘇州挺進草原,也是一個打破僵局的辦法……就看他甚麼時候下定決心了!”
江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時三流子也跟了上來,並且對他的看法表示同意:“我的人在這方圓二十幾裡都看過了,只有幾處零零散散宿營痕跡,並沒有大部隊遊走的跡象。咱們剛纔遭遇的,很可能只是一些到處打秋風的奚人部族。”
江慶略略放下心來,卻還是謹慎地命令三流子繼續往前刺探。
他是指揮副使,只要下了命令,除非被陸鴻駁斥回去,否則全軍仍然需要一絲不苟地遵守。
於是三流子二話不說,便指派了兩隊人馬,分別向西、北兩個方向撒出去。
陸鴻對江慶的自作主張視而不見,更加沒有出聲阻止,相反的,他十分支持這種有主見的行爲,並且打算慢慢將這個小子培養起來,最起碼像吳衛一樣能夠獨領一軍,在今後的戰事中也是一大臂助。
而且這個江慶畢竟是宏武館科班出身,又是將門世家,雖然性子過於謹慎了些,但是戰術素養還算過硬,總比咋咋呼呼的吳衛要強得多。
他這麼想着,人已經當先馳了出去。這回小五子沒再讓他自己蠻幹,拉着十幾個親兵一溜煙包抄上來,嚴嚴實實地將他圍在中間。
陸鴻記着前頭保證過的話,看起來老實得很,主動放慢了馬速,任由他們左右跟着。
四十幾裡的路程只花了一個半時辰,前頭的斥候不間斷地發回消息,都是“安全”、“無異常”,到了最後平海軍明顯加快了行軍速度,終於在晌午時分到達了嬀州城下!
不同於青州城的四面高牆直立,青磚條石壁壘森森,猶如鋼澆鐵鑄,凜然不可侵犯。這嬀州城牆盡是黃土夯成,微微內斜,形成一個坡角,牆壁上久經風沙侵蝕,盡是大大小小光滑圓潤的坑窪,間或長着幾叢光禿禿的雜草。
整個城池彷彿披着一身因爲年代久遠而污漬斑斑、朽蝕殘破的黃金鎧甲……
此時四野無風,城頭上聳拉着的軍旗無精打采地晃動着,零星幾個士兵在城垣後邊探頭探腦地向下張望。
斥候營的人早早便通知了城上守軍,請他們開門放行。
不一會東城門“嘎吱——”發出一陣呻吟般的軸響,數十騎人馬飛馳出來,中間護着一名赤衫文官,在平海軍整齊肅殺的陣前停下。
眼前那人身穿四品文官服,臉龐瘦削黝黑,頷下三縷短鬚,將明顯是領軍的陸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問道:“本官嬀州刺史孔良,閣下就是陸將軍,來接手廣邊軍的?”
陸鴻拱手道:“見過孔刺史,在下就是陸鴻,朝廷魚符、安東都護府令書在此!”
說話間小金子把魚符亮了出來,並且將令書遞了過去。
那孔刺史手下接了,轉交給他。
他仔細驗對過鈐印,便將令書交還,點頭道:“既然如此,請陸將軍及衆位兄弟進城再說——去,給平海軍預備歇腳處,將畢將軍請來。”後一句卻是對手下人說的。
那人遵命一聲,急急掉轉馬頭,馳回城裡去了。
平海軍跟着孔刺史的馬隊緩緩向城裡行進,陸鴻擡頭掃視了一眼城上守軍們冷漠的目光,還有孔良蕭索肅穆的背影,以及門外站成兩排的衛兵、瞪着平海軍如臨大敵的神情,心頭原本因爲陰天而感到的壓抑愈發濃重,他本能地感覺到幾分不安。
整座嬀州城似乎都在散發着詭異的氣息!
眼看離城門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見城內清冷蕭瑟的街市上,幾隊士兵挎着刀看似漫無目的地巡視着……
陸鴻轉眼看了看左近,只見江慶神情平靜,似乎並沒有瞧出異常,趙大成正在和左虎交頭接耳,其他幾個團校尉也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奇怪的舉動。
這時他感覺到一束目光射來,陸鴻回頭望去,只見三流子神色凝重地與他對視着,顯然,憑藉着做斥候培養出來的觀察力和警惕性,三流子也察覺出了一些端倪。
孔刺史被數十騎簇擁着,離城門只有十來步的距離,他突然回過頭來,目光復雜地瞧了陸鴻一眼,這其中彷彿包含着悲傷、恐懼、無助與哀求,但是他的舉動立刻就招來左右警惕的眼神。
陸鴻幾乎是在一瞬間做出反應,舉手大喝一聲:“一團護住孔刺史、二團搶城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