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韓大夫爲我把脈號了診後說我身體已無大礙, 只消多多修養便可,於是自那以後我就過上了所謂的米蟲生活,每日除了吃便是睡, 短短几日就養出了一臉的福相, 不過在這些日子的修養後, 我的身體狀況確是好了不少, 身子骨沒那麼脆弱了, 渾身散架般的那種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現在已經可以隨意地下牀走動了。
在我養傷期間,君遲軒曾來探望我, 我倆略略談了些有的沒的,他多是問我的身體狀況, 我刻意笑得燦爛, 告訴他自己沒事, 絕對死不了,他對我優雅地笑笑, 隨後便沉默了下去,讓我一時覺得氣氛僵硬得使人感覺有些尷尬,於是擠盡了腦汁在那兒想話題,卻發現自己根本想不出什麼話題,看着君遲軒對着我那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好悲傷, 悲傷得就快落淚了。
也許那一天君遲軒也發現了我倆之間隱隱可見的隔閡, 所以不久後他便離去了, 走之前他對我說, “漠顏一定不可以出事。”我正怔忪中,卻見他沒走兩步又停下了腳步, 輕輕地道出兩個字,“傻瓜。”也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他自己說。
那以後,明築淵又來看過我,他這人同我說話總是一副自我保護的模樣,彷彿我會把他吞了似的,我倆的談話比和君遲軒談話還要冷,他無時無刻地防範我,似是怕我套他話,而我也不想同他多說什麼,要不是嵐翹漠顏這個身份,我和這個人根本不會有任何交集。
沒多久明築淵就走了,他在我房裡呆了一炷香的時間都不到,只是看過我沒事,隨意說了兩句好生修養之類的話就走了,我也無意留他,只客套地說了句“好走”,他卻因我的這句話而頓了頓,隨後揚長而去。
後來靜下心來想想,發現自己的話說得太無情了些,這“好走”二字若是對別人說不過是客套話,可對明築淵似乎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再怎麼說漠顏和築淵本是相愛的兩個人,如今卻淡漠至此,再想到君遲軒,分明曾經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可此刻卻生疏得形同陌路,此情此景讓人看了實在寒心。
除卻那兩人,陪我最多的人卻是凌慕天,我倆的談話總是平淡卻內藏玄機,凌慕天時不時地會探探我的口風,問問關於十字祭的事,而我也常向他打聽關於他的事情。記得有一次我一時興起向凌慕天打探小泤的消息,而他卻平靜得猶如一泊幽潭,目光幽然地望向窗外,望進雲層,隨意地開口,“不知道她如今過得好不好?”
我本想回他一句“小泤不會有事的”,可想來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多此一舉,凌慕天派了颯冥去暗中保護小泤,她自然不會有事,而凌慕天口中所謂“不知她過得好不好”不過是在問她玩夠了沒。果然,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凌慕天便又道,“是時候把她帶回來了,我……”他頓了好久,才接着道出五個字,“有點想她了。”
這一日,陽光明媚,偶爾灑進屋子的幾縷陽光,都可以暖得人臉紅,我身上的傷差不多痊癒了,正自怨自艾多愁善感之時,卻聽外邊有了騷動,於是出門探探情況,卻聽得這樣一個消息,那是一羣弟子在談論的,他們說,“‘七齡妙童’帶了個女子到會裡來了。”
七齡妙童?我覺得這名字聽着熟悉,仔細一想頓時想起了這個稱號的主人。七歲便能在江湖上名聲大振的人物,除了颯冥那小鬼哪還找得出第二人?而颯冥之前被派去保護万俟泤了,所以此刻他帶回來的女子,一定是她。
我緩緩向着騷動處走去,忽見眼前有個熟悉的身影,還未走進其身邊,那人便先回過了頭,見了我燦爛一笑,巧言道,“漠顏姐姐,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我將颯冥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在眼裡,冷冷地道,“你很希望我出事嗎?”
颯冥繼續笑道,“漠顏姐姐哪的話,我可喜歡姐姐了,最好你永遠別出事。”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邪氣甚重,我凝望他的眸子,雙手不禁握成了拳頭,正待發火時,又一人向這邊走來,見了我與颯冥氣氛不對,便快步上前拉過颯冥厲聲責道,“你一回來就要胡鬧嗎?”
颯冥看清來人後笑得更爲歡愉,稚嫩的童聲嗲嗲道,“築淵哥哥,我好想你哦!”說着就往築淵身上蹭。出乎意料的,築淵竟然沒有反感,卻是溫和地摟了摟他。
看着這兩人的這副模樣,感覺他們就像一對感情很好的手足,彼此依賴着。也不知是不是因爲想到了兄弟所以就理所當然地想起了凌家那兩兄弟,這一擡眼正對上凌逍寂一雙火辣辣的雙眼,他站在離我們不遠處,見了我也沒什麼多大的情緒起伏,只一眼又將目光移到了別處。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纔看到了這場騷動的兩個製造者,他們站在池塘前的那片空地上,可兩人間隔着一段距離,那般對峙着讓人覺得氣氛異常詭異。
颯冥似乎發現了我的目光變了方向,於是在邊上興奮地道,“漠顏姐姐,我這次帶回來的人你一定很想見到她吧?”
我並未理會颯冥,只是靜靜地望着不遠處的那兩人,此刻,凌慕天面對着万俟泤,而万俟泤也毫不逃避凌慕天的逼人視線,淡笑着回望他。這二人似乎已在這兒站了好些時候了,卻一句話都沒有對上,正當凌慕天有些不耐煩啓口欲言時,小泤卻搶在他前頭先開了口,“素聞凌慕天聰明絕頂、膽識過人,又有雄心壯志、寬大胸懷,今日一見,小女子不得不感慨英雄出少年。”她向前跨了一大步,“久仰大名,凌公子。”
她口中的那些所謂的素聞不過是從我口中聽來的,“聰明絕頂”、“膽識過人”、“雄心壯志”、“寬大胸懷”不過是把反話罷了,大家心照不宣,凌慕天也可聽過則罷,可這最後的一句“久仰大名,凌公子”卻是分量十足,別說是凌慕天,就算是我聽了也覺得心裡一顫,倘若凌慕天當真深愛着小泤,那麼此話定會對在凌慕天的心中掀起波瀾。
凌慕天本就白皙的臉色在這一刻白得近乎透明,他頓了好一會兒,突然喚道,“泤兒。”這一聲呼喚中包含了說不清的感情,似掙扎,似悲哀,似憤怒,又似思念至極終於得以見面那一刻的感動。
可是小泤的眼瞼突然垂了下來,在我那個角度看過去好像特別的哀傷,她用很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問道,“爲什麼是你?”說話間,她竟然輕笑起來,擡起眼,她的視線凝望進凌慕天的眸子,“知道嗎?我真的很不希望你就是凌慕天,可偏偏……你就是。”說着說着,她的眼淚就那樣不斷地在眼眶中打轉。
那一刻,我看着曾經堅強的女孩子,心裡頓時一陣酸楚,驀然想起那個時候,小泤倔強地昂起頭,對着逆嵬憤然辯駁,那一聲聲“鄖天不是凌慕天”震撼人心,卻讓人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子對於那個叫做鄖天的男孩,是保護,也是愛。
彷彿一陣風,凌慕天猛然衝向万俟泤,他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就算我是凌慕天,可是在你面前,我永遠都只是凌鄖天。”
頓時,小泤的淚潸然而下,溼了衣襟。
万俟泤和凌慕天,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都是驕傲的人,他們自信滿滿,堅信着自己內心的信念,甚至可以爲了一個信念不顧一切。然而這一刻,當這二人緊緊相擁,我只覺得,他們的愛很真、很深。
也許是觸景傷情,見了他們這般模樣,我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楓梟,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那個妖嬈的男子了,世人皆以爲他已死,可我卻在得知他未死之後越發思念他,盼着有朝一日能夠與其重聚,到那時,我定要告訴他,我不是漠顏,我叫江夜玥,而江夜玥的生命絕對少不了鬱楓梟。
我看到凌慕天溫柔的目光中泛着流光,似是在向全世界說明他對那個叫泤的女孩兒的愛戀,我瞧着這樣的凌慕天,頃刻間心起一抹感動。一直以來,我都不明白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人甘心爲凌慕天赴湯蹈火、無怨無悔,而這一刻,當我看到眼前這個深愛着小泤的鄖天時,我想我明白了些什麼。
我想這裡已沒有了我的事了,於是決定離去,本想悄悄地走開,卻不料一回首便撞上了一雙黝黑精亮的眸子,那個人站在我面前,神情有些恍惚,“你要回去了嗎?”
我衝他輕輕頷首,“是啊!遲軒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發現你。”
他對我淡然一笑,笑得優雅,卻又夾雜着一絲苦澀,“我……剛到。”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一道憂傷,我裝作視而不見,“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他只略略點頭,我卻立馬背過身去,然而身後還是傳來了我不想聽到的話,那個聲音很稚嫩,是颯冥的聲音,他說,“遲軒哥哥明明很早就到了,爲什麼要說自己剛到?”
我的步子猛然定格,不久才努力再擡起腳向前走去。
腳步突然變得沉重無比,彷彿每踏一步都要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而我卻仍舊不顧一切地向前走着,一邊走一邊狠狠地咬住下脣,心裡止不住的悲傷。遲軒,你此刻是不是很怨我,你一定怪我不曾注意過你,可是對不起,我的愛已經給了別人,所以無法再分給你了。
從池塘前的那塊空地到我的房間,這是一條不算長的路,可我卻覺得這路漫長得幾近沒有了盡頭,我感覺自己走了好久好久,久到足夠讓世界顛覆,可我卻仍沒走到終點,只知我的房間分明已在眼前,卻離我好遠好遠,一直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清脆地喚了我一聲,“漠顏。”
我回過頭去,見万俟泤站在我身後不遠處,她不解地看着我,“瞧你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了,怎麼不進屋去呢?”
我怔了怔,許久才道,“我可能想心事想得出了神。”我用笑容堆滿了整張臉,上前牽起小泤的手,“咱倆也好久沒見了,沒想到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今日你要陪我聊天。”
小泤“噗嗤”一聲笑道,“那當然,我們那麼多時日未見,定是有很多話講。”
我讓開身,伸開手臂指了指我的房間,“那麼就進屋說話?”
“好。”
“見到鄖天的感覺如何?”
“感覺……很奇怪。”她似乎想了會兒,隨後又道,“明明來的時候想好不能輕易就原諒了他,可剛纔,他那樣抱着我告訴我在我面前他永遠都只是凌鄖天的時候,我就再也不忍心怨他怪他了。”她突然擡起眼看着我,“你說我是不是太心軟了?”
我笑着拍了拍這傻丫頭的手背,“傻瓜,這就叫愛情。”我的嘴角微微地揚了起來,“在愛情裡,我們每個人都是傻瓜,明知道這樣不該那樣不行,可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對方,只因爲心軟、不忍心,還有……”我手指自己的心口,“還有這裡的感覺。”
她學着我的動作撫上了心口,隨後笑開了,“突然發現原來愛一個人的感覺這麼神奇,好像心跳都比以前強烈了。”
我看着小泤,垂眸低笑起來,而小泤卻以爲自己的話無意中傷了我,突然收起了笑意,對我道,“漠顏,對不起,你一定難過了對不對?”我擡眼不解地望着她,見她一臉愧疚地接着道,“其實楓梟他……”她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楓梟他不會希望看到你難過的。”
我淺淺地勾起嘴角,心裡明白小泤原本想說的是“其實楓梟他沒死”,可最終她還是沒說出來,但也因此放了心,小泤這般爲人,必是言出必行,當日她答應了楓梟不將他還活着的事告訴任何人,所以她至今連我都瞞着,如此我便不用擔心她會將這事暴露給凌慕天了。
“我知道,而我也相信,楓梟他一定正在某個地方看着我。”我衝小泤笑得嫣然,她見之亦快樂地笑了,微微頷首,輕聲道,“怪不得鬱楓梟那麼愛你,你真是個值得愛的女子。”
“承蒙誇獎,漠顏不敢當。”我輕笑着寒暄了兩句,隨後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當日你是如何逃脫的?”
小泤掩口一笑,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是大夫,當然是下藥咯!然後我偷了他的錢袋獨自行走江湖了。”
“就你個小丫頭也行走江湖?”我撲哧一笑,“想到築淵被你下藥的場景,我就覺得好笑。”
“哼!”小泤噘嘴,孩子氣地開口,“誰叫他小瞧了我,得了這個結果也是活該!”
我搖頭不語,暗想,築淵做夢也不會想到,竟然着了這小丫頭的道。
那日,小泤在我房裡同我聊了好些時候,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我們笑得就像兩個孩子,感覺時光彷彿回到了冰澗谷內的那段日子,小泤爲我療傷,雖然痛苦,但有很多人在身邊陪着我,讓我感覺自己很幸福。
窗外的天空,蔚藍得猶如大海,穿越雲層我似乎看到了一隻紙鳶,飛得很高很高。楓梟,你此刻一定在某個角落看着我對不對?美麗的紙鳶,如果你聽到了我的心聲,請替我轉告那個我深愛的男子,說我想他了。
(卷捌拾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