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夏天分外炎熱,即使坐臥不動,也讓人揮汗如雨。洪承疇坐在經略行轅簽押房裡,正在籤閱文書。這裡缺糧,那裡兵敗,一連幾道文書都是壞消息,令人煩悶不已。
行轅很大,原是明朝吉王府。第一代吉王爲英宗第七子,成化年間就藩長沙。和大部分明朝王府一樣,吉王府已經相當敗落,被滿清官府收爲官有。
洪承疇出身窮苦,顯達後衣必華麗,食必精美,住必敞亮。在長沙設立行轅後,洪承疇嫌吉王府老舊,拆王府建築建“集思堂”,平日辦公生活都在集思堂裡。
“大人,門上遞來一個手本,說是老爺的故交。”
洪承疇擱下毛筆,擡頭看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蝦侍衛。他叫王輔臣,山西大同人,奴僕出身,後參加農民軍,綽號“活呂布”,後來輾轉成了姜瓖的部下。
姜瓖以山西反正復明,王輔臣鞍前馬後效力。他擅使騎兵,經常黃馬白袍,於亂軍中衝突奔馳,勇猛無儔。此戰中,王輔臣聲名鵲起,得了個“西路馬鷂子”的綽號。
姜瓖兵敗後,王輔臣被俘。滿清英親王阿濟格憐其勇猛,免於被誅,沒入辛者庫爲奴。順治親政後,任命王輔臣爲御前一等侍衛,命他隨洪承疇出征,作洪承疇的貼身侍衛,實際以行以監視之責。
像洪承疇這種漢族貳臣,哪怕已經做到五省經略,依然不被清廷信任。他隨身跟着十幾個蝦侍衛,這些人來自大內,大都不把洪承疇放在眼裡。唯有王輔臣盡心盡力,伺候得頗爲用心,很得洪承疇的信任。
“輔臣,拿與我看看。”
洪承疇心中起疑。他已是五省經略,每天來求見的人多了去了。爲何王輔臣單單拿這個手本,且不顧他正在批閱文書,直闖簽押房?
此人勇武重義,不可小覷。當年,王輔臣在京師爲奴時,名聲播於滿城,滿人都以認識馬鷂子爲榮。他做侍衛也很低調,將來時來運轉,必有封疆之日。
王輔臣的面子,洪承疇還是要給的。他不動聲色地接過手本,下意識地彈了下上面的灰塵,重新戴上老花鏡,“桃江郭都賢”五個字映入眼簾。
“啊?”洪承疇大驚,說道:“輔臣,快隨我一道恭迎恩師。”
郭都賢本來不是洪承疇的老師,只因他作吏部官員時,曾上疏救過洪承疇,對洪承疇有再造之恩。從此以後,洪承疇便把郭都賢看作恩師。
洪承疇來到大門口,門丁們都吃了一驚。等到聽說洪承疇要接見一個來訪的道士,他們趕緊來到門房,恭請郭都賢出來。
“郭先生在哪裡?”王輔臣明知故問。
洪承疇卻不嫌門房雜亂,進入屋內,看見郭都賢靜坐在一張腌臢的條凳上,正在閉目養神。
“些老,學生接駕來遲了。”洪承疇畢恭畢敬地作揖行禮,邀請郭都賢到集思堂說話。
郭都賢字天門,號些庵,明亡後束髮入道觀,號頑道人,又號些庵先生。
明朝大臣面對同僚、上級,不僅不能稱呼對方的表字,也不能直接稱呼對方的號,而應以號中的一字,再加翁或老,稱某翁或某老。一般來說,只要對方超過三十歲,就可稱呼翁或者老。自己可自稱爲學生,以示謙遜。
郭都賢輕哼一聲,一言不發,跟着洪承疇進入行轅。身後一個三十左右的壯僕,趁衆人不注意,向王輔臣輕微點了點頭。
來到集思堂,郭都賢也不謙讓,大喇喇地坐在太師椅上。他對着洪承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似乎視力已經模糊。
文人讀書多,上年紀後近視、遠視很常見。明朝雖已有眼鏡,畢竟價格昂貴,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郭都賢已辭官做了道士,或許沒錢配眼鏡。
“學生竟不知道,不知些翁何時得了目疾?”
郭都賢冷笑一下,說道:“吾自識汝之時,雙目便已失明瞭。”
洪承疇這才知道,郭都賢有心羞辱他。這種事,洪承疇也見怪不怪了。郭都賢是他的救命恩人,更無需爲之惱火。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道:
“學生一直想到桃江看望些老,但時局動亂,一直未能成行。學生送給些老的禮物、聘書,不知些老可曾收到?”
“禮物、聘書都已丟盡桃花江,其中有幾本古籍,我還不捨得扔,送給了益陽浮邱觀的道友。”
郭都賢做江西巡撫時就很嚴謹,頗有賢名。爲了不剃髮,他改作道士,性情更加嚴介,風骨泠然。
“當年若無些老知遇之恩……”洪承疇講到一半,發現郭都賢臉上都是恨意,只好自行打住,免得自取其辱。他嘆了口氣,說道:“些老如此清苦,若不嫌棄,請受學生些許養廉銀。”
“吾布衣粗食,在觀內修身養性,足矣,無需你的銀錢。”
洪承疇碰了一鼻子灰,仍舊不甘,說道:“令郎文武雙全,不必在鄉間草野埋沒,可至學生軍中充任監軍,爲學生贊畫機宜。”
“哼!”郭都賢冷笑一下,說道:“吾子孫若是做了韃子的官,吾作厲鬼也不放過他。”
洪承疇老臉漲紅,臉色難看極了。
“敢問,真武宮在哪裡?”
郭都賢突然發問,令洪承疇精神一震。
“在行轅東面,爲明室吉藩所建。”
“老九,你可知道,真武宮裡關了三四百個湖湘名士?”
洪承疇自然知道,低聲說道:“學生略有耳聞,聽說最近長沙出了個‘洞庭舉事’的大案,制臺羅繡錦親自審案,抓了不少人……”
“哼!陶汝鼐是大學士,海內號稱楚陶三絕。你們把他也抓入大獄,真的一點都不顧忌湖湘民心嗎?”
“呃,”洪承疇語拙,說道:“此事由羅繡錦經辦,學生來長沙不久,尚未過問此事。”
羅繡錦是遼陽人,於天啓元年主動投降後金,編入漢軍鑲藍旗,隆武元年總督湖廣四川。洪承疇雖能節制羅繡錦,卻不如羅繡錦那般受清廷信任。
爲鉗制湖湘名士,羅繡錦借“洞庭起事”案大做文章,捕捉湖湘名士三四百名,集中關押在真武宮。
“老九自爲韃虜效力,本事不少。吾屈指一算,死於老九的我朝名士有,左僉都御史金聲、大學士黃道周、長樂王朱誼石、瑞安王朱誼防、金華王朱由產、高安王朱常淇、瑞昌王朱誼貴……”
郭都賢頓了頓,說道:“真武宮內關押的湘人皆系冤枉,如你當年之入詔獄。老九,你今年應該整六十了吧,時日無多,爲你洪家積點陰德吧。”
洪承疇大爲慚愧,說道:“學生一定聽從些老教誨,儘快平釋冤獄。”
“嗯,”郭都賢點了點頭,湊近身子說道:“老九,我有些體己話。”
洪承疇會意,看了下一旁的蝦侍衛王大元、王輔臣,說道:“你們兩個退下吧,我和些老說點閒話。”
王大元一向不把洪承疇放在眼裡,又知道郭都賢有反清的嫌疑,不肯離去。
王輔臣卻拉着他,說道:“經略大人與故交閒話,我二人就不要在此礙事了。”
王大元只好離去,走之前惡狠狠地看了下郭都賢,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下洪承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