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古寺客堂內燭光閃爍,人影浮動。烏鴉悽鳴,給寂靜的古寺增加了一絲淒厲。
丹初目光炯炯,說道:“方今亂世,韃虜竊據中原,乾坤顛倒,倫常失序,生靈塗炭。先生有不世之才,紛綸五經,融會百家,理應奮袂報國,豈能自廢于山野林泉之間?”
經歷過許多大起大落,方以智早已看破紅塵:京師陷,他曾苦臨東華門,被執,加刑見兩踝骨。弘光朝,馬士英排斥東林,興起大獄,逮方以智入詔獄,天下大譁。永曆朝,權閹王坤傾陷方以智……
既已看破紅塵,也就失去鬥志,方以智輕易不會出山,更不會輕易追隨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他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點嘲諷,說道:
“明祚已衰,如今帝非帝,臣非臣,將非將,大禍恐將不遠。奮起報國,不過是竹籃打水,除了增加百姓痛苦,難道還能扭轉乾坤?”
“先生之言差矣!”丹初加重語氣,打斷了方以智,說道:
“若論增加百姓痛苦,韃虜屠我城池,污我妻女,圈佔土地,投充百姓爲奴,禁我百姓入關,變我衣冠,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江陰八十一日,罪惡累累,擢髮難數!
“先生歸隱山林,坐看生靈塗炭,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陷天下百姓於痛苦,豈忍心乎?行醫治病可以救人,卻不能救國,亦無助於減輕百姓痛苦。恕某直言,先生消極避世,不過是膽怯而已。”
方以智心裡一動,暗自佩服丹初善辯。
畢方濟則說道:“密之,古人云‘路雖遠,行則必至;事雖艱,做則必成’。明雖衰,仍有西南數省。清雖盛,各省義軍蜂起。我一介外人,尚不相信清能代明。密之出自縉紳大家,何必自怨自艾呢?”
嚴煒與方以智一樣,都可歸爲東林黨,此刻亦正色道:
“涇陽先生(顧憲成)在無錫東林書院撰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等皆爲東林黨人,立志匡時救弊,若都像密之這樣歸隱山林,大好河山拱手讓給韃虜矣。”
方以智默然不語,似有悔悟。
丹初趁熱打鐵,說道:“聖人云,‘雖千萬人,吾往矣’。文文山(文天祥)孤忠嶺外,雖功業不能以尺寸,而志節昭灼乎終古。
“當是時,蒙元軍強,冠絕天下,勢及海外。文文山不爲所動,志圖補天,雖百死而無悔。元代宋,遂亡國,亡天下,文化湮寂,文明湮沒。
“太祖奮起,合天下英傑,驅除韃虜,恢復中原,開創大明三百年盛世。今日之勢,韃虜人口不如蒙元,軍力不如蒙元,而大明英傑遍天下。
“只要天下英傑萬衆一心,奮太祖之餘烈,衆志成城,何愁不能中興大明?”
方以智意有所動,喝了口茶,嘆道:“太祖授天智勇,崛起布衣,緯武經文,故能驅除韃虜。此英武偉烈之主,非尋常帝王可比。
“自古明君,務必攬大權、壹法令、齊賞罰。值此危亡之際,主上庸弱不堪,無威無權無兵無糧,雖是太祖子孫,卻非中興之主。若論中興大明,何其難也!”
說白了,這就是組織領導的問題。幹大事,若無強有力的組織領導,是很難成功的。
經過將近一年的探索,丹初心中已經有了答案,直言不諱地說道:
“今上黯弱,無中興之志,有苟且之心。朝廷文臣黨爭,武將跋扈,地方自行其是。大明已經積重難返,病入膏肓,唯有下一劑猛藥,方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何爲猛藥?”方以智來了興趣,追問道。
丹初胸有成竹,說道:“另起爐竈,著佃納糧。”
繞過朝廷另起爐竈,免受掣肘,確有必要。方以智明白這個道理,問道:“何爲著佃納糧?”
丹初停頓一下,喝了口茶,說道:
“華夏收取賦稅,自古以來皆爲輸租納糧。佃農租種田主的土地,向田主輸送田租,田主再以田租向官府納稅。朝廷財政不繼,只得向天下各地加派賦稅。
“王朝每至後期,土地兼併加劇,朝廷可收取的賦稅已經大爲減少。朝廷加一分稅,官府加兩分稅,田主加三分租。層層加碼,加到佃農身上,已經苦不堪言,甚至走投無路,只能鋌而走險。
“華夏曆朝歷代,很難超過三百年,根源便在於此。大明的衰亡,不是因爲滿清的崛起,而是土地兼併問題日益嚴重,已經威脅國本。
“何爲著佃納糧?便是官府不再向田主收稅,而是繞過田主,直接向佃農收稅。譬如說,規定田地收成五五分成,佃戶得五成,官府得五成。
“官府從五成收成中,分出一部分給田主,譬如一成或兩成。此中的妙處,在於承認田主對田地的產權,卻剝奪了田主對田地的收益,提高了佃農的生產積極性。
“天下人口,大部分都是佃農。只要我們能得到他們的擁護,何事不可濟?”
經過大半年來的觀察和思索, 丹初已經確定,以當今的國情來看,均田免賦並不可行。
原因大致有三個:一、華夏幾千年來的田地關係,是不可能輕易摧毀的。二、沒有一支強有力的幹部隊伍,缺少一支足夠強大的部隊。三、地方豪強勢力盤根錯節,若要直接沒收他們的田地,他們絕對要拚命。
相反,著佃納糧卻是一個相當可行的政策,既能維護現有的田地關係,不至於遭到田主的激烈反抗,又能減少田主、官吏的盤剝,使官府儘可能地收穫賦稅。
這在歷史上也有明證。
就在南明時,孫可望在雲南、貴州、川西等地實行營田制,實際上就是著佃納糧,取得了顯著成功。全國各省耕地和糧產量都不同程度地下降,唯獨在孫可望治下的雲貴,農民生產積極性大幅度提高,耕地和糧產量大幅度提高。雲貴向來貧瘠,在孫可望的治理下,卻養活了數十萬大西軍。
太平天國也曾在佔領區內實行著佃納糧政策。只不過,太平軍向佃戶收糧後,並不向田主轉移租賦,斷絕了田主的生路,因而激起田主的激烈反抗。
方以智絕頂聰明,一點就通,對著佃納糧政策非常神往。
出家爲僧後,方以智也多了些悲天憫人的情懷。老百姓的主體還是佃農,生活悲慘,衣食不繼,令人悲痛。放眼天下,南北各地佃變四起,著佃納糧政策若能執行下去,百姓的生活將改善許多。
他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說道:“鎮臺打算何時何地推行著佃納糧?貧僧倒是想去見識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