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月跨上馬, 動作乾淨利落,與常人沒什麼不同。場上兩千名士兵一動不動看着。
可她的馬一動起來,便全然不同了。她雙腳一夾馬腹, 馬兒如利箭離弦, 馬鬃獵獵, 幾乎要與地面平行。場下士兵目不轉睛盯着馬場上那一人一馬。
急停, 轉彎, 過障,馬上動作,無一不令他們驚歎, 曾經驚歎過南邑王府那一堆人的馬技,震懾這些小兵綽綽有餘。
無論北疆軍中別的人如何不服她, 她的兵不能不服她。經此一次展示後, 她選出的這兩千人對她是死心塌地了。
下了馬, 她走入人羣中,點了幾人:“到我的帳中來。”
別的兵望斷了脖子目送那幾人進營帳, 那幾個小兵卻面含苦色。
“你們自己走還是我請你們走?”
“姑娘……”當頭一人抱拳單膝下跪。
“這裡只有雲將軍。”雲月打斷他。
“將軍……”那人說,“我們若是回去,三爺不會放過我們。何況戰場兇險,您需要我們保護。”
“我爹將你們如何,那是你們的事。明日別再讓我見到你們。”雲月冷冷道。
六人垂頭, 幾乎要哭了。
“戰場如何兇險我很清楚, 你們回去告訴我爹, 若再有人因我而死, 我這條命便賠出去罷了。”
他們這才苦着臉起身離去。
到示黎鎮不到一年, 雲月已經趕走了不下五十個雲家的暗衛。她爹想盡辦法在她身邊安插暗衛,每當看見同她身形差不多的人, 她都要多留意一些。雲家的暗衛不難發現,他們的神情太堅定,不含情緒,而且從不與她對視。
這一撥人離開示黎鎮以後,一日回家中路上,她又遇見個餓得半死不活的姑娘。
從前雲堂用這種方式塞過不少便宜僕人給她,她識破幾次後便沒再遇上。這次也當視而不見。第二日回來時,那人還在那個地方,奄奄一息的樣子。
雲月停在她手邊。
那姑娘似乎感覺到有人停住了,她擡起頭,露出青黑乾裂的臉。
“救我……”她的雙眼迷濛,定定看着雲月,說話已經艱難。
她只是餓得快死了,將她救回去後,不幾日便好了。她不會做飯不會洗衣,連倒茶送水都毛手毛腳的,她不肯走,雲月只好將她留下。
“我叫小鴣。”
“姓什麼?”
“沒有姓,從小到大我爹孃就是這麼叫我的。”小鴣笑道。
“你爹孃呢?”
“死了。”小鴣微有悲傷,但片刻便消失了,“我本來也要死了,是姑娘救了我,感謝姑娘大恩大德,小鴣死了也要報答姑娘……”
“行了,以後叫我將軍。”雲月冷淡道。
“是。”小鴣答應,住了嘴。
“早上會有農婦擔菜來賣,你看着買點,不要出院子,萬不得已出去了,記住你是駐示黎鎮北疆軍驃騎軍大將的人。”
吩咐完這些,雲月撐着忙了一天的身子,去做飯。
小鴣的食量比她還大,吃了三碗飯。雲月看着她笑了笑,小鴣沒看見,自覺收了碗去洗。
夜裡,雲月獨自坐在院裡槐樹下,小鴣蹲在屋檐下遠遠看着。
“將軍,夜深了,還不睡嗎?”半夜裡,小鴣走過去問。
“別管我,去睡吧。”雲月說這話的鼻音很重,小鴣沒上前去看她的臉。
第二日,有人送了信和禮物來,小鴣才知道,昨日是雲將軍的生日。
後來小鴣才發現,雲將軍不時會在院裡呆很久,面向的不是院門,不是槐樹,也不是水井,而是什麼也沒有的,南方。
小鴣總算知道她這樣什麼也不會的人,爲什麼會有人要讓她賴在這裡了。
雲月生日後第二天,傍晚,她回來的時候身後跟了幾個人。
“將軍,你說你生日也不說一聲,我們也沒送禮,怎麼好意思……”
“我沒讓你們來。”雲月冷淡道。
“呃呵呵呵,呵呵呵……”朱五呵呵笑着撓頭。
“生辰總是要慶祝的嘛,熱鬧熱鬧。”小黑胡亂說了句,牽了馬去套在槐樹上。
雲月沒再說什麼,那幾人鬆了口氣。
“韓方,有膽量!”雲月進了屋,朱五對着韓方豎起大拇指。
“別胡說八道。”韓方橫他們一眼,卻掩不住笑意。
這幾人在這裡神神秘秘地說了幾句,就被小鴣叫去劈柴了。吃完飯,他們直誇雲將軍的手藝好,上得了戰場下得了廚房。
雲月冷冷趕他們走,韓方走到最後,臨走也沒說出什麼話來。
冬日,京城下了第一場雪。黛瓦飛檐積了層薄薄的粉雪,黃昏時分,太陽出來了,白雪彷彿變成了橙色。
這幾日天氣變化很快,皇帝也着了涼,長久不見好。今日一早,皇帝宣召了何老太醫,兩人談了幾句話,皇帝突然摔了手中的藥碗。何老太醫跟了他十幾年,即使他登基了也對他頗爲尊敬,發這麼大的脾氣非同尋常。
兩個時辰後,雲家所有的男子被宣召入宮,包括頤養天年多年的四朝元老,雲家老太爺雲漢。
猜到事情不妙,雲霽帶上了雲月“臨死”前寫的那封信。
朝天殿燈火通明,皇帝高坐龍位,冷眼覷視殿中六人。
良久,他纔開口。
“朕知你雲家有經天緯地之能,卻不想,竟能將朕也玩弄於股掌之間。”周曠珩的聲音在殿中迴盪,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陛下恕罪。”老太爺顫顫巍巍跪下,其餘兒孫都隨着下跪。
“武皇遺旨在前,老臣不得不遵。如今陛下已坐上皇位,但老臣自知如此手段實在大逆不道,雲家上下但憑陛下處置。”雲漢錚錚然說完,將一卷聖旨呈了出來。
周曠珩看完聖旨,久久說不出話來。當年,他的父皇薨逝之時,便有流言傳出,說武皇有意讓他繼位,可太子無過,不能廢,只好下旨另太子百年之後將皇位傳給他。他沒想到,他的父皇竟然給雲家也下了一樣的聖旨。
“太子薨逝,九皇子繼位。”這幾個字狠狠紮在他的心上。便是這幾個字,毀了他的親情,毀了他的愛情,毀了他的一切……
“陛下,即使沒有如此旨意,陛下也不可能永遠活在十六歲。”雲霽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陛下失去了很多,可得到的也不少,縱不論忠心的南邑部衆,還有天下萬民的景仰,陛下登基後對天下大勢更有了解,亦知先皇外戚對家國的戕害已到極限……”他說得有理有據,周曠珩盛怒之下根本聽不進去。
“你雲家人個個以民爲本,這個皇位,不如讓給你們來坐?”周曠珩說出這句話,殿中人渾身汗毛倒豎,彷彿刀口已抵上後頸。
他當真動了殺意。
“但憑陛下處置。”老太爺跪伏在地,渾身都失去了力氣。這一天遲早會來。
“陛下,你也不要阿月了嗎?”雲起跪立着,小聲道。
雲霽拉他不及,這話直直傳入周曠珩耳中。他聽後更加憤怒。
“陛下息怒,小兒只不過想爲小女求情。”雲堂趕緊說。
這一年來,朝廷和嶺東數次逼皇上娶妃,可他一直無動於衷,他們知道他對阿月仍然有情,但這樣的情意能否抗得過這些欺騙和隱瞞,他們誰都沒有底。
“朕不想再聽你們的一面之詞,你雲家隻手通天,朕何敢再留你們……”
“陛下!”雲霽大着膽子打斷了他的話,他拿出一封信說,“一年前,陛下登基之時。雲將軍病倒,差點死掉,這是她以爲自己快死了時寫給陛下的信。請陛下閱覽後再做定奪。”
黑虎不知是否該把信遞上去,站在雲霽身側也不敢動。
周曠珩怒不可遏,到現在他們還在利用他對雲月的深情。他冷冷看了雲霽半晌,最終還是讓黑虎遞上信來。
雲霽重重鬆了口氣,伏在地上說:“雲家若是沒了,雲將軍就只剩一人了,還請陛下將這個消息晚一些告訴雲將軍。”
看信前,周曠珩不相信雲霽說的每一個字。他怒極想到,只剩她一人又如何,她傷心難過又如何?她眼睜睜看着他痛心祈求她時,她可曾想過他的感受。他腦中甚至閃過一個念頭,雲家沒了,她就真的只有他了,他要把綁回來,永遠不放走。
信封有蠟封,沒有人看過這封信。他撕開蠟封,展信,看到熟悉的字跡,還是忍不住震動。
王爺:
看到這封信時,你應該已經坐穩了帝位,有餘力清理朝野了。我早就猜到會有這麼一日,歲月流逝,終有一日你會忘懷一切。這些天,我腦中常常浮現出你當了皇帝的樣子,你面對你的皇后的樣子,你擁有第一個孩子的樣子,雖然與我無關,但看着你笑我就安心了。
我騙了你,看着你痛苦,我比你心疼百倍。看着你走進王府的背影,想到餘生都沒有你了,可能下輩子也沒有你,我只想一睡不起,在夢裡見你。寫這封信,不爲求情,只是想告訴你,我愛你。從南邑到西越,從西越到京城沒變過,即使在陵關,看到你爲魏歸揮開那一箭,我還是被你一聲呼喚就拉回來了。想到你還有很多路要走,我不能死,我要看着你平平安安到京城,我要看着你在百姓簇擁下登上帝位。戰場可怕,可有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我還是愛這個世界。
我愛你,可我不能做你的妃子。我傷你太深,卻又說不得真相,你我便無論如何回不到當初。與其面對你的疑心,讓我生不如死,不如自私一些,早早死去。你可知你越是愛我,我越是痛苦。從雲音死的那一刻起,我對你沒說過一句真話,那些謊言刺痛你的心,但我何嘗不是,說一字便在我的心上剜一刀。陵關城外,我逼你同我和離那晚,你流了一手的血,可我流乾了所有的血。從那時起,我便知道,我活不成了。
王爺,王爺,我真想在你耳邊如此喚你千百遍,可我再也不能了。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同你說,史官都說,自古成王敗寇,可在我心中,無論成敗,你都是王,你值得萬民愛戴。想到我愛的是這麼好的男人,而你竟也曾愛過我,我死而無憾。我不敢奢望閒暇時你會想起我,也不敢奢望你還能記得我的樣子,我寫這封信,只想讓你看到,曾經有一個人那麼愛你。願你的心腸柔軟些,放過那些忠心爲你的臣子。雲家付出了全族,早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仍然義無反顧。其忠心可鑑日月。若沒有必死的理由,願你留雲家族人一命,雲月不勝感激。
雲月絕筆
信紙上佈滿淚痕,最後幾個字虛浮無力,彷彿執筆人寫完這幾個字便倒下了。周曠珩看完信便失了魂一般坐在龍椅上,連背都挺不直了。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他們走了以後,他讓黑虎帶走了所有人,他又看了一遍信。他的雙手發顫,嘴脣也在顫抖,呼吸一重,眼淚就這樣流下來了。
雲家一衆人還候在殿外,看着黑虎帶了人出來。他們都不明所以,連雲霽都不敢放心。
不一會兒,殿門從裡面拉開,周曠珩走了出來。忽略掉所有人的行禮,越過他們去了校場。
他牽了馬,要出宮。木辛趕來問怎麼回事。雲霽一驚,隨木辛去追他。
他果然向北而去。他想去見雲月,不顧一切想見她。
信裡的語氣,真的是瀕死的遺言,他看着最後無力的那幾個字,彷彿她已經死了,她沒有去北疆,他們都在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