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 衰草漫天,一支利箭拖着響尾,扎進碎風部落首領的心臟。犬戎族最後一個部落被白瑪部落吞併, 五百餘年的分散流離到此結束。此刻的他們高歌起舞, 歡慶這次統一, 卻不知大嶽的一句古話:福兮禍所伏。
山坡上, 兩名探子交換眼神, 其中一個瘦小些的往後摸下山坡,竄進樹林裡,跨上馬往南邊狂奔而去。
鄭雪城帶了五萬皇城軍首先趕到示黎鎮。雲月派了韓方和朱五去接他, 不料,片刻功夫後朱五回來了, 對她說:“將軍, 那姓鄭的, 還有他手下那幫人太難伺候了,還是你親自去接他們吧。”
“怎麼了?”雲月問。
“嫌我們的營帳不乾淨唄。”朱五沒好氣道。
雲月冷笑一聲親自去接了。
到了那些個將領的營裡, 帳中瞬間靜了下來。雲月掃過帳裡十來人的臉,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她對着鄭雪城說:“營帳都是我帶着北疆軍連夜新搭的,鄭將軍若是不滿意,你再領着皇城軍重搭?”
“哪有!”鄭雪城湊近了笑道, “我只是撣了撣這案上的灰, 就被你的人誤會了, 我們滿意得很。”
“對, 滿意得很。”另外的人連聲附和。
雲月虛踹了鄭雪城一腳, 沒再同他們計較。
鄭雪城嘿嘿笑着跟上她,晚上回了她在鎮上的家裡。
小鴣見了他, 仔細看了他好幾眼。
鄭雪城臨走時笑她:“這位姑娘看着很面善,我們,從前見過?”
“沒。”小鴣搖頭,“我從來沒出過北疆,怎會見過將軍你呢,只不過我也覺得將軍面善……”小鴣說着紅了臉。
雲月還是第一次見這臉皮極厚的小妮子臉紅,鄭雪城這廝還未娶親,她笑了笑讓他今晚留下,還讓小鴣去給他鋪牀。
兩日後,雲起帶着七萬雲家軍也到了示黎鎮。他們就低調多了,駐紮在距示黎鎮三十里處,未驚動一草一木,來了就打算戰鬥那般,埋鍋造飯的動靜極小。
跟着雲家軍來的還有當今左相。相非來的時候,雲起笑問他莫不是來做參謀。
相非卻老實道:“我若不來幫幫忙,過幾日她回來了,想起多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事兒,我這相位怕是坐不穩了。”
十二萬援軍到位,趁着白瑪部落收拾戰場的時候,烏泱泱的大軍彷彿從天而降,白瑪部落首領的臉色瞬間煞白,老遠望見後方高頭大馬上一人,他的眼珠外突,目眥欲裂。到死時他都不明白,自己所做,本是千秋偉業,爲何竟帶來滅族之禍。
從白瑪部落統一犬戎,到犬戎族滅亡,僅用了不到十日。這一仗結束後,呼延草原連着下了三日大雨,雨水沖刷了以她爲生的民族的鮮血,這裡的土地滋養了他們千年,如今,他們的血肉也將歸於這片土地。
雲月望着戰場烽煙,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麼。
樑旭空走到她身後,同她看了半晌。
“當年你爹來這裡呆了五年,不堪犬戎騷擾,也生過滅掉他們的想法,不過後來他被調走了,此事便也作罷了,直到二十年後,你來了。”樑旭空幽幽道,“五萬大軍,七萬百姓,確實很多……”他說的是被殺掉的犬戎人。
“但這幾百年來,我族因犬戎而死的人不比這少。人生來多渺小,世代更替,唯有這呼延草原生生不息,我們,也有歸於塵土的一日。”
“這些不用你說。”雲月道。
樑旭空便不再說話。
“我只是不知道,接下來我該何去何從。”這句話雲月在心裡想了千百遍,可最終誰也沒說。
北疆窮,養不起大軍,雲月借來的十二萬大軍打完了仗就回去了,他們的將領卻賴着不走,除了她哥。
走時雲起說:“過幾日回來的時候,別忘了讓人提前帶個口信。”
雲月皺眉看着他不說話,他嘆道:“別讓爹孃整日倚門相盼。”
她便只好默默點頭。
打了勝仗,送走了友軍,雲月領回自己的下屬就回了家,也不管那羣賴着不走的將軍。
回家後,她洗完澡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來,用了早飯便坐在院裡的躺椅上。除了午飯離開了一會兒,她坐了一整日。
她面向的是南方。
晚上,韓方來喊她喝酒,她沒有猶豫跟去了。
一堆將領聚在樑旭空家裡喝酒,酒足飯飽之後,在場的漢子相擁而泣,盡訴半輩子的苦。憧憬完接下來的好日子,幾人拉拉扯扯朝雲月走來,對她下跪磕頭。雲月喝得腦子有些糊塗,大着膽子受了。接着便是一波接一波的跪拜。
“來世結草銜環,末將也必將報答將軍恩情!”
“只要將軍一句話,我朱五的命就是將軍的了!”朱五重重叩頭,激動得眼淚橫流。
雲月聽着,彷彿有沒有聽見,她的頭越來越沉,往邊上一偏,靠着了一塊肩頭。
韓方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坐在了她的旁邊。磕頭感恩的人走完了,他偏頭看了一眼雲月,她將睡未睡,睫毛微垂着,面容恬靜。
他鼓起十二萬分勇氣攬住她的肩,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雲月沒聽清,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廳裡突然走來幾個人。鄭雪城當頭,他身後那人着一身黑袍,袖口有紅色繡紋。一見到他,廳中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只有他緊皺的眉頭清晰可辨。
雲月想站起來,卻動不了,只能擡手。她的手擡到一半卻無力垂下,眼淚和手竟一起落下。
在座的將領看着廳裡突然多出來的人,都呆了片刻。
周曠珩走到韓方旁邊,也不說話,直接把雲月從他懷裡摳了出來。像抱小孩一樣把她抱起來,招呼也不打一聲,轉身就走。
韓方有片刻呆怔,接着一拍桌子,暴起。鄭雪城上前壓住他的肩頭:“韓將軍莫急,那位就是雲將軍未亡的亡夫。”
韓方驚愕,看過去,見從京裡借來的那幾個眼高於頂的將領對那個人恭敬無比。他愣住了,卻也沒問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在場的北疆將領,也就樑旭空知道內情,他含糊安撫他們說:“舊情未了,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繼續喝酒。”
見自家將軍被人豎着抱回來,小鴣驚得下巴直往下掉,但見抱着她的人是她如何也不敢惹的人,只好合上嘴,嚥了咽口水。
幸好鄭雪城及時來解救了她。
她雖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跟着他走了。這幾日鄭雪城在鎮上租了間小屋,經常拉她去玩。
“說好了,去可以去,不能動手動腳!”小鴣一邊走一邊說。
“放心,不動。”鄭雪城柔聲道。
夜色漆黑,秋風拂面,如情人的手輕撫,令人動心動情。
周曠珩給雲月擦了身,洗了腳,換上衣服。關了門躺在她旁白,卻沒滅燈。
周曠珩睜着眼,多年來,無眠的夜數也數不清,卻沒有一夜如今晚這般難熬。
終於,四更天時,雲月翻了個身。他的心緊跟着一縮,卻見她翻了個身,眼睛也不睜地呢喃:“渴……喝水。”
周曠珩想笑又笑不出來,翻下榻去給她倒了杯水,喂她喝了又躺回去。
“王爺,明日我跟你一起去……”
明知她在說夢話,他還是接口道:“去哪兒?”
“去祭拜陵關烈士……”
周曠珩說不了話了。
“我不去了,你也別去,跟我回家好不好?”許久後,周曠珩才問。
“我的家就在這裡啊,還要回哪?”雲月突然睜開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看着他。
“回……我的家。”被她看着,他竟前所未有地心慌。
雲月眼瞳上翻,思考起來。
“小月兒。”周曠珩叫她,她眸子轉下來,再次凝視着他。
周曠珩擡手撫着她的臉,沉吟了很久才說:“三年了,朕真的撐不下去了。”
雲月看着他,神情有些疑惑。
周曠珩耐心解釋。
“小月兒,你知道嗎……朕做了皇帝后,天下那麼多女人,朕唾手可得。而你又讓朕那麼痛苦,朕若是如平凡人那樣糊塗,便該隨便找個女子,渾渾噩噩過一生算了。可是朕做不到,朕很清醒,清醒地選擇了愛上你,只要朕活着一日,便無法放下你。除了你,朕誰也不要。孤獨也好,嫉妒也好,萬蟻啃心也好,朕甘願承受。若你不跟朕回家,朕不做皇帝了,誰愛做誰去做。我就在這個小屋子裡守着你,用一句句喜歡你把你追回來。”
雲月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眸光泛水,彷彿聽懂了他的話,又彷彿還在夢裡。
周曠珩擡手抱着她,繼續說:
“五年前,在絕城紫陽坡,朕把你抱在懷裡親的時候,便把這顆心交到了你的手裡。從那以後的來來回回,從未離開過,籤和離書時,朕沒有收回,獨自一人進皇宮,朕沒有收回,看着你接旨去了北疆,朕沒有收回。
“朕從未想過放開你。知道真相以後,朕常常在想,當初若知道你想讓朕做皇帝,你哭一哭,求一求,朕不是不可能答應。”
這話說完,雲月突然哭得涕淚橫流,泣不成聲:“王爺……王爺,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看到你寫給我的信了。”周曠珩把她緊緊揉進懷裡,在她背上輕輕拍着,在她耳邊說,“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好。”
她說着緊緊抱着他,極用力地抱着,彷彿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他也抱着她,臉貼着她的頭,淚水一滴滴掉進她的頭髮裡。
雲月很快睡沉了,周曠珩卻還不肯放鬆環着她的手。他知道,她喝了酒有一段時間半夢半醒着,醒來時什麼都記不住。不過沒關係,他只要確定她還是愛着他就行了。出門這麼久,這次她該回家了。
沒有她在,他怕皇宮,怕皇權,怕金鱗殿。有了她,他便能對抗天下所有的黑與白,所有的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早上雲月醒得很晚,起得更晚。走出房間卻見到了她覺得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
他坐在廳裡上首,案上擺着一本書,聽到她出來了,擡頭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看得雲月心口一悸,差一點跌坐在地。
“過來吃早飯。”周曠珩說。
“陛下,來寒舍所爲何……”
“你昨晚答應同朕回京了。”
“末將不記得……”
“他們可以證明。”周曠珩偏頭。
雲月這才發現門口站着兩個人,小鴣和鄭雪城,兩人瞪大了眼,不約而同地拼命點頭。
“下午出發,收拾東西。”周曠珩下令。
小鴣蹭一下竄進屋,開始忙起來,鄭雪城緊隨其後。
雲月還沒反應過來,周曠珩又叫她吃飯。她言聽計從,坐下了,吃飯時也呆愣着。
小鴣與鄭雪城歡快地收拾行李,她和周曠珩坐在廳裡相對無言。小鴣多次來詢問這個要不要帶,那個要不要帶,問到一個桐木盒時,她突然站了起來。
剎那間,屋裡其他三人都靜止了,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
雲月若無其事轉頭對上首的周曠珩說:“過兩日再走,我要好好道別。”
聞言廳裡的氣氛瞬間鬆了下來。
周曠珩不太願意,但不敢不答應,實際上他此時欣喜若狂。
他說:“好。”
雲月不讓任何人跟來。她沿着示黎鎮逡巡了兩圈半,先去找了樑旭空。樑旭空把她趕出來,讓她趕緊走,他說他忙着呢。
她去找驃騎軍的兄弟,到了纔想起來軍裡放假了,他們都回家與親人分享勝利的喜悅了,幾個在值的小兵都喜氣洋洋的,她拍拍他們的肩頭,語無倫次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她去找韓方。韓方拉着她喝酒,她不喝,看他喝。韓方先問:“你是來道別的吧?”
雲月這才說了:“戰事已歇,我該回家了。”
“雲家,還是你亡夫的家?”韓方問。
雲月此時終於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卻哭了。
“三年來,他一直在等我,你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我還是怕,但是我願意一試。”雲月笑中帶淚說,“這三年,我沒有一日不想他。昨日,想到沒有戰事了,我差點又不知道怎麼活了……昨晚見到他,我還以爲是夢。”
“從前我怕我們的愛會變,現在我想通了,我什麼也不怕了,無論他會不會變,我要同他一起面對。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沒有他的日子,太苦了。”雲月說,韓方的笑卻越來越僵硬。
聽她說了這些,韓方笑容未改,只是笑得很蒼白。
臨走時,雲月問他:“你可願調回京中?”
“怎麼?你那亡夫還有這本事?”韓方調笑道。
“不過他也看人的。我跟他說說,你至少可在京中供武職。”雲月很誠懇道,“畢竟,你父母雙親都在京城。”
“讓我想想吧。”韓方問,“回京後,你的武職還在嗎?”
“不知道。”雲月苦笑,“得看他給不給。”
“他哪來的權力干涉你?”韓方皺眉。
“他有。”雲月笑道,“不過不怪他,是我還沒想明白,我若不願,他絕不會逼我。”
雲月走了,韓方說:“要回京,靠我自己的本事也夠了。”
回到小院裡,夕陽只剩了半個頭。
他就站在院裡,在那棵槐樹下,她有空便坐着思念他的地方。
金黃色的陽光照着他的側臉,他的眉眼依舊,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雲月想,餘生無事,不如就與他耗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