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戊芳帶了一羣人涌進中軍大帳。雲月從墊子上起身, 看向衆人的目光堅定沉靜,彷彿對解決如此困境胸有成竹。
邢戊芳沉着嘴角,雙眸炯炯有神, 花白的眉毛緊緊皺着看着白雲。
對方似乎把周曠珩的臭毛病學會了, 要用沉默和眼神來撐氣勢。可邢戊芳的氣魄跟周曠珩差得遠, 雲月絲毫不怯, 她淡淡先開口, 打破沉默:“將軍爲何如此神情?”
邢戊芳即刻接話了:“昨日你穩住了局面,老夫信你本事不小,可從未信憑你當真可救回王爺。實話與你說了吧, 老夫等的是相非。
“既然相非不來了,南邑軍該如何, 由老夫做主。”
邢戊芳此言一出, 帳中有片刻譁然, 有數道目光落在雲月身上。雲月不理,直視着邢戊芳, 面色冷肅。
既然對方說開了,那她也不客氣了。
“將軍要如何?當真帶南邑軍殺到江對岸去?”雲月冷聲問。
“你不必知道。”邢戊芳看着雲月,神情沒那麼篤定了。
“相非讓你打到對岸去,只爲對夷軍放那句狠話,你可知爲何?”
邢戊芳不說話。
雲月冷哼一聲說:“你可知那句話我早就對蘇慷瑪說過了?”
邢戊芳目光微動, 看了奉姜一眼, 似乎想起來了。
看着邢戊芳有些促狹的神色, 雲月纔想起對一個老將的尊重, 她收了咄咄逼人, 問:“將軍還想出兵?”
邢戊芳看向雲月,目光不復篤定。
雲月接着說:“將軍戎馬半生, 勝敗無數,自然明白以不變應萬變的道理。”
雲月說得這麼明白,邢戊芳終於想通了,此時南邑軍身處下風,夷軍料定他們必有動作,可他們偏偏按兵不動,反而更加令夷軍忌憚,更不敢輕易對王爺動手。確是妙招。
“相非不知道我已經對蘇慷瑪說了那句話,才讓你出兵,你不必聽他的。”見邢戊芳知錯了,雲月也不期望他能當衆認錯,她接着說,“至於他說的辦法,我昨晚便派人去了,最晚明日便有消息。”
雲月說完,帳中久久沒有動靜。雲月看了邢戊芳一眼,乾脆退到桌案邊,倒了杯水喝。一杯水飲完,身後邢戊芳終於出聲了。
“老夫有錯,白公子見諒。”邢戊芳說。
雲月臉色不變,她掃了一眼帳中十來人,沉聲道“我知將軍擔心王爺,在站各位都是。今晚的事,白雲不會放在心上。但是,王爺回來後,我會如實稟報,南邑軍將領無視他的親令。”
十來人的神情起了變化,並不是害怕或者憤怒,他們眼裡多了些士氣,雲月接着說:“不過我會替你們求情。”
“白公子。”邢戊芳垂首,對雲月說話多了些鄭重,“王爺是南邑軍的魂,白公子昨晚對蘇慷瑪說的那句話絕非狠話。若是王爺有事,這帳裡的每一個人,這營裡的十幾萬將士,拼盡血肉也會讓夷人滅族!”
“我知道。”雲月輕描淡寫道,似乎對邢戊芳的鄭重視而不見,“但那是下下之策,我跟你們要的一樣,我要他活着回來,且身體健全。”
邢戊芳等人氣勢洶洶而來,士氣滿滿而走,走前,雲月對他們半開玩笑道:“還有,沒什麼大事別動不動帶一羣人來。想嚇到我,再多人都沒用,要制服我,一個人就夠了。”
有小將即刻回答了聲:“是!”一個字,鏗鏘有力,氣拔山河。
所有人都看向他,好幾人憋笑,好幾人面無表情,好幾人看他如看智障。
只有那小將一臉肅然,半晌不明所以。
雲月瞥見兩個小將臉色有異,像是心虛。她穿過那些人,走到帳門,掀簾一看,愣住了。
帳外站了近千人,個個武器在手,軍容肅穆。
“誰的人?!”雲月轉頭大吼。
有兩人畏畏縮縮排出人羣,朝雲月垂着腦袋請罪:“白公子恕罪。”說着要跪下。
“起來!”雲月吼道,“都走,把你們的人也帶走!”
那兩人提起即將落地的一支膝蓋,匆匆拱手一禮,呼地竄出了大帳。
不一會兒,帳中另外的人也都走了,還剩吳纓一人。
雲月氣還沒消,衝吳纓道:“這都什麼兵將?要是我雲家軍,早拖出去打了!”
“他們平時不這樣。”吳纓幫他們說話。
“平時誰都好好的,非常時刻才見本質。”雲月說,“周曠珩回來了,必須跟他說這事,那兩個小將尤其要嚴懲,還有那個答是的將軍,笨成這樣,得讓他長記性。”
“是。”吳纓當真乖乖聽令。
雲月看向吳纓,沒再說什麼。半晌後,她緩緩轉身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雲月想到的事,相非也想到了,不能讓京城知道王爺被俘,否則情勢會更加危急。所以相非來不了絕城,他手頭的事與搭救王爺同等重要。
相非不能來絕城,救王爺這事,真的就落在她一人肩上了。想起吳纓聽到這個消息時看向自己的眼神,雲月就頭疼。即使自信部署周全,但只要想到周曠珩躺在地上渾身是傷的模樣,她就心揪得不能呼吸。
她去驃騎營找雲起,小兵說他隨鄭雪城出去巡營了。她四處亂走,走到校場高臺上,坐在上面看星空。
此時夜幕初臨,天地浸在濃濃的墨色裡,營裡火把方照亮,在風中飄搖,彷彿隨時可能熄滅。
吳纓一路跟着雲月,此時站在雲月背後,目視前方,看着雲月看着的地方。
“坐會兒吧。”雲月盤腿坐下說。
吳纓盤腿坐得筆直,他在雲月旁邊,與之相隔三尺有餘。
“相非寫的信,你看過了?”雲月看着前方,並不看吳纓。
“我是南邑軍親兵大將,自然知道軍紀。”吳纓回答。
雲月輕笑:“信裡寫的跟我做的有些不同,方纔你一點兒不懷疑我,我很高興。”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要跟着領頭人走的。”吳纓說完,垂首沉默了片刻。
雲月看向他,他擡頭看着前方接着說:“我資質不如奉姜相非,甚至比不上雲起。若非王爺一路栽培,我或許還在京城,在隨便哪個小軍營裡跟着一幫老兵油子虛度生命。王爺雖然沒說,但我知道,我並非帥才,我這一生最多做到大將。我自知離了王爺便廢了。”
吳纓頓了頓,看向雲月說:“我就是那種人,天生要跟着人才能走得穩,走得遠,如同使命般,已經刻進骨子裡了。”
雲月看着吳纓,面色沉靜,眼底有些認同。
“可我這人多了點兒東西,我有識人之明,非卓爾不羣者不認。此時,軍中除了相非,只剩下你能讓我全心全意跟從。”
聽了這話,雲月剛想揶揄吳纓,卻見他立了起來。
“王妃,請受末將一拜。”吳纓立起來,說着就掀袍要跪。
雲月猛地彈起來,跳到了一邊去:“跪什麼跪!還末將,小爺可沒認你這個屬下!”
吳纓動作一頓,尷尬地蹲在地上,看着雲月整幺蛾子。
“你以爲,給我戴一頂高帽,我就要對你的要求負責了?”雲月翻了個白眼,“想得美!”
吳纓乾脆坐下了,都不知道做什麼表情好。
“等我救回周曠珩,你對他愛怎麼跪怎麼跪。”雲月說完就要走,方邁開步子,又轉回身,“還有,我哥比奉姜相非都強,你別拿他跟他們比!”
雲月大步走下高臺,吳纓才收回目光。
九年前,王爺在皇城軍中看上他時,他覺得王爺眼光可能不太好。可是現在,吳纓覺得,他們王爺的眼光真好。
夜半,雲月在中軍大帳,正圍着中央的沙盤轉,巳牧掀簾走進來。
“白雲,出事了。”巳牧火急火燎的,倒是一句話把事情說了,“寅隱一個人私自去救王爺,被蘇慷瑪捉住了。”
“誰?”雲月皺眉。
“寅字號暗衛首領,專司保護的。你沒見過。本來王爺派他去找你妹子,但他抗命去保護王爺了。”巳牧眉頭緊皺,“這幾日我都忘了他了,沒想到他真的獨自一人救王爺去了。”
“添亂!”雲月沉聲道,還是問,“可有大礙?”
“死不了。”巳牧說。
“有王爺在,他應該不會出事,你也別自責。”
“不是,”巳牧即刻解釋,“他抗命去保護王爺的主意是我出的,他人笨,肯定會把我供出去,王爺回來我要受罰了,怎麼辦?”
“……”雲月看着巳牧,想打人,“滾!”
“這樣就行?”巳牧問。
雲月真希望巳牧永遠這麼單蠢,多快樂啊,一直有周曠珩罩着,周曠珩不在的時候,有子樂相非護着,子樂相非不在,還有她這個冤大頭哄着。
想着雲月也不捨得打他了,只囑咐他無論如何不準任何人擅自救人。
巳牧點頭如搗蒜。答應了就出去了。
周曠珩手下的人爲他拋頭顱灑熱血,他又何嘗不會爲他們出生入死呢?
“周曠珩啊周曠珩……”雲月喃喃喚道,看着沙盤上的小旗子出神。
又是一宿未眠。
第二日一早,幹完大事的人神清氣爽出現在中軍大帳裡。
“呼肅遼相府起火,他一家搬到客棧,老頭子坐席還未躺熱,便被門生叫起來。”李秦繪聲繪色說,“然後,連夜入宮了。”
“廢話真多。”雲月腹誹,跟相非一個德行,“大夷朝中可有你的人?”
“當然有。”
“想辦法探知他與洪阿基說了什麼。”雲月說。
“這有點難度……”
雲月一眼橫過去,李秦嚴肅了些:“他們談話時,關了門,屋裡只留了幾個重臣和內官,我的人沒辦法接近。”
“可能從在場的人下手?”雲月問。
“不是不可能。”李勤神色凝重起來,“只是會耗時許久。”
“儘快,給你兩日時間。”雲月沉聲說。
“兩日恐怕不夠啊……”
“滾,不夠也得夠!”雲月不給李秦絲毫浪費時間的機會,“現在就去,人手不夠找巳牧要。”
李秦一臉怨氣走了,即刻有斥候來報,說蘇慷瑪等人還有半日到莨罕。
雲月想了想,是時候了,必須有人親自去一趟莨罕。她將南邑軍裡的人數了個遍,每一個都不放心,偏偏相非那狐狸不在,她也走不得。
“把飛羽營大將和驃騎營右軍千夫長叫來。”雲月最後做了決定。
親兵領命去了,立刻有小兵來報:“白公子,有人求見你,說你在北來藻訂的東西到貨了,是來送貨的,要親自送到你手上。”
雲月頓了片刻,急切道:“讓他進來。”
肖林把信交到雲月手上,恭敬行了個禮便走了。
那信足有五頁,雲月飛速掃了一眼,也不知向隸哪來的閒心,硬是把情報寫成了一個有聲有色、有頭有尾的故事。
看完信,雲月這兩天繃得發酸的臉終於鬆了下來。
不一會兒,奉姜和雲起來了。雲月本打算在他二人間挑一個出使大夷,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你們幫我把刑將軍叫來。”雲月說,“讓他把昨晚的將領都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