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沒有再罰雲月禁閉,黑虎本來挺高興,沒想到,從那日起,王爺便把她撂在宣蘭院,當她不存在,照常練武看書,處理南邑的大事。雲月也不如以往活潑,似乎沒了生氣,連宣蘭院都不再踏出。一直到除夕,半月有餘,兩人都未曾見面。
從王爺到南邑來,黑虎就跟着他,快六年了。王爺獨自一人過了六年,他是南邑地位最高的人,無人有資格爲他的終身大事操心。黑虎琢磨着,無論如何他都該做點什麼。
除夕這日,黑虎一大早來到宣蘭院,擺着公事公辦的腔調對雲月說:“王妃,今日除夕佳節,按照王府慣例,王爺與王妃應共進年夜飯。請王妃今晚酉時正到荀院來。”
雲月懶懶的聲音從門內傳出道:“從前王府沒有王妃,哪來的這種慣例?”
黑虎即刻回道:“從前在京城時便有闔家聚首吃團圓飯的慣例。”
“你是說宮中夜宴?”雲月淡淡問。
黑虎一時語塞,他也知道宮廷的宴會根本算不上團圓飯。正思索如何說動雲月,她卻發話了。
“可還有別人?”
“沒有了,就您和王爺。”
門內沉默了半晌,許久後雲月說:“我知道了。”
黑虎摸摸腦袋,想問雲月到底會不會來,但一想到這幾日宣蘭院衆人對他們的態度,心頭沒了底。最終沒再問便離開了。
“咱們沒來之前,王爺都是一個人過節的麼?”雲音問。
雲月仰頭看着帳頂,沉默不語。
“小姐,你真要去嗎?”雲袖問。
雲月躺在牀上,翹着二郎腿說:“去,好好巴結巴結他,將來你們纔有好日子過。”
“那您得好好打扮打扮,雨姐姐做的那套新衣裳終於可以穿上了。”
“是啊,小姐你快起來了。”
雲音和雲袖樂不可支,都沒有發覺她話裡的不對勁。
雲月卻翻了個身,把頭蒙進被子裡,哼唧道:“說風就是雨,這才什麼時辰吶!我還要睡會兒。”
晚上,雲月被盛裝打扮,滿身釵環珠翠,錦衣華服。一路小心翼翼走到荀院,卻不見周曠珩的人影。
雲雨把她送到門口就回去了,院裡一個人沒有,連黑虎都不在。倒是廳裡一桌子菜吸引了她。
雲月拿起筷子就要開動,落下筷子的瞬間卻又頓住了。她噘了噘嘴,放下了筷子。
到了戌時,整個岐城都熱鬧了起來,家家戶戶歡聚一堂,其樂融融。焰火照亮了大街小巷,整個岐城亮如白晝,小孩兒在街上嬉戲打鬧,歡笑聲灑滿了道路。
王府門前卻冷冷清清,門內漆黑空洞,除了守門的侍衛,空無一人。府裡的僕役都放假了,除了黑虎和廚房幾個人,府裡沒了別人。
周曠珩從馬車上下來,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進王府。走過正廳時,他下意識地往左邊看了一眼。青石板路在前方彎入樹籬中,路的那頭有昏黃的燈光。
周曠珩頓了頓,往荀院走去。荀院裡燈火通明,黑虎站在檐廊下打瞌睡。
還未進門便看見雲月在食案邊趴着,周曠珩呼吸一滯,停下了腳步。
“黑虎。”周曠珩沉聲喊道,“怎麼回事?”
“王爺,您回來了。”黑虎從夢中驚醒,擦了擦嘴角笑道,“王妃非要跟您過節,屬下攔也攔不住。”
周曠珩睨他一眼,冷哼一聲擡腳進了屋。黑虎在他身後重重舒了口氣。
案上擺滿了菜品,雲月蜷在案邊,下巴擱在食案上,只佔了食案一個小角落。周曠珩走近了,居高臨下看了她片刻,沒有叫醒她。
案上的菜早就涼透了,黑虎過來收走菜,得拿去廚房熱一熱。
“她何時來的?”周曠珩問,聲音很淡,沒有情緒。
“王妃來了一個時辰了。”黑虎也把音量放得很低。
雲月終於醒了,她緩慢蠕動了幾下腦袋才擡起頭。見周曠珩就在她對面,她瞬間清醒過來。然後她緩緩站起來,垂首,低眸,屈膝,向周曠珩行了個禮。
“王爺。”雲月柔軟的聲音喚回了周曠珩的神志。他方纔看着雲月失了神,她的這個樣子同半月前當真是判若兩人。
“免禮。”周曠珩淡淡說。
雲月緩緩站直了,還是垂着腦袋。
周曠珩頓了半晌,才說:“坐吧。”
雲月提起裙襬,微微垂着頭,一條腿一條腿地落地,慢慢跪坐了下來。她這般慢條斯理的樣子讓人很不適應。
黑虎收走東西以後,兩人就這樣乾坐着,一言不發。雲月埋着頭,一副溫順本分又守禮的樣子。周曠珩則是倒了酒來喝着,不時瞟她一眼。
雲月似乎真的轉了性,埋着頭乖順地跪坐着。周曠珩只能看見她的額頭。
過了許久,雲月肚子裡傳來咕嚕一聲。雲月渾身一僵,將頭埋得更低:“妾身失禮了,王爺見諒。”
“你還沒吃飯?”周曠珩問。
“王爺未歸,妾身不敢先吃。”雲月埋着頭,聲音柔軟。廢話,方纔一桌子菜她都沒有動過的好嘛!
周曠珩凝視着雲月頭頂,半晌後說:“你似乎不想見到本王?”
雲月當然不想見到他,她巴不得他想不起她這個人。雲月心思急轉,周曠珩有些動氣,她又做錯了?不對啊,妻子不都是這樣對丈夫的麼?她的爹孃恩愛,當然是例外。可是她的長嫂對大哥,她的堂長嫂對堂長兄都是這般溫順可人,相敬如賓。
“說話。”周曠珩皺了眉頭。
“妾身與王爺是一家人,怎麼會不想見到你呢?”雲月回答,語氣仍然淡定,還帶了點適當的無辜。
“把頭埋這麼低做什麼?”
雲月腹誹,南邑王果然不是好糊弄的。她緩緩擡首,眉眼鼻脣漸次展露在周曠珩眼前,她的眸子清澈,眼神溫良但不乏靈動。周曠珩竟然看得怔了一瞬。
雲月倒不敢仔細打量周曠珩,只看到他專注地盯着自己的目光她就受不了,不由自主地垂眸。
眼前的桌案空空如也,桌上只有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杯,雲月卻死盯着桌子不肯擡眸。對面周曠珩的手放在案上,不時碰一碰酒杯。雲月就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一會兒,黑虎終於端着飯菜走了進來。熱過一遍的菜餚賣相差了許多,但聞着香味,雲月便食指大動。可是周曠珩沒有動筷子,她不敢開動。
“本王吃過了,你吃吧。”周曠珩說。
雲月聞言一把眼刀射向黑虎:不是團圓飯嗎?王爺怎麼早就吃過了?黑虎一臉心虛地避開她的目光,往雲月面前的白瓷杯子裡斟滿了酒。雲月還在看着他,憤憤然的樣子。
黑虎很快退了出去,雲月瞄了一眼周曠珩,見他沒有再注意自己,便提起筷子開動。
王府的廚子是專門從京城僱來的,做的菜餚不差,加上雲月現在快餓瘋了,現在這種情勢下她又不能狼吞虎嚥,所以她慢慢吃着,吃着吃着就將面前的幾盤菜吃完了。遠處的菜她不好夠,只好添了一碗熱湯。
周曠珩看了雲月一眼,又看了桌案一眼。竟然體貼地把雲月夠不着的菜移到了她面前,雲月有些受寵若驚,她衝周曠珩點了點頭致謝。然後在周曠珩的目光下再次提起筷子……
南邑的菜偏辣,雲月卻喜歡得緊。她看到一道鮮紅的菜,毫不猶豫吃了一大口。嚼了幾下,眼中溢出淚水,好辣!變態辣!雲月囫圇吞下去,但嘴裡的辣絲毫不減。
桌上的湯還燙,燙加辣只能辣上更辣。左手邊白瓷杯裡的液體是涼的,她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乾了。還未嚥下去便發現,那是酒。雲月想吐出來,卻見周曠珩正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只好吞了下去。
雲月鼻尖冒汗,嘴脣通紅。她停下筷子,沒了食慾。
兩人又相對而坐,無言了許久。雲月想走,但周曠珩喝着酒,一直不發話,她一句話不敢說。他無視她最好。
到了子時,外面濃墨般的天幕上突然萬花齊放,接着是轟隆隆的爆裂聲。是人們在放焰火和鞭炮。
雲月擡頭去看,周曠珩轉頭去看。耀眼的焰火在天空綻放,照亮了荀院正廳。這一朵焰火應該是王府隔壁的富貴之家放的,雲月已經想象到了那一家人齊聚大院,男女老少歡聲笑語的畫面。如同凌絕山莊的除夕夜。
她眼神移到近前,周曠珩已經走到了檐廊下,他面對花團錦簇,背對雲月,右側一盞紅色燈籠搖曳。
周曠珩面前的世界有多繁華,他的背影便有多蕭瑟,彷彿這天地間就他一人,煢煢孑立。
看着面前的一幕,雲月突然沒了想家的情緒。她只想知道周曠珩此時在想什麼。他保衛的山河一片錦繡,他是否會欣慰;身邊無人共賞,他是否感到孤獨。
許久,周曠珩轉過身來,第一眼便是看向雲月,而她已經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周曠珩看着雲月變形的側臉,嘴角似乎閃過一絲笑意。他把她輕輕抱起來,往臥室走去。把她放到牀上,雲月一動不動,沒有半點兒要醒的跡象。
周曠珩還未直起身子。雲月突然睜大了眼,她直勾勾盯着周曠珩。
“怎麼了?”被盯了許久,周曠珩問。
“周曠珩。”雲月的聲音軟軟的。
“嗯?”周曠珩一個嗯,讓雲月愣愣地看了他半晌。
“我來過沒來過,對你也沒什麼區別吧。”雲月的聲音像囈語,但她說的每個字都很清晰,她的眼神清明,焦點明確。可她說完就閉上了眼,呼吸深沉而均勻。彷彿剛纔的話真的只是夢話。
周曠珩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