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晴天,秋陽不再曬人。即使快到正午也不很熱,雲起的背心卻不住冒冷汗。
鄭雪城說出絕城二字後,場面靜了片刻。周曠珩看着雲起,眼裡沒有溫度。
“羅封。”半晌,他開口了。
“末將在。”
“關起來,等本王命令。”周曠珩說,並不看雲起。他大步走開,並沒有往大營門口方向去。
羅封莫名其妙,轉頭看雲起。卻見他鼻尖額頭全是汗,面色也很蒼白。他猜想事情不小,即刻公事公辦,領着雲起要走。
“鄭將軍。”雲起示意羅封稍等,對鄭雪城說,“雲簡就交給你了,他定不會讓你失望。”說完這句話便走了。
雲簡要跟,鄭雪城將他攔了。他摸不着頭腦,轉頭問雲簡:“他是做什麼的?”
雲簡看着他,片刻後搖搖頭,不說話。鄭雪城不再問,帶着他去了火頭軍營地。
牢裡陰冷,有陽光照進來的地方都聚着人。絕城大牢裡有窮兇極惡之人,也有溫和內斂之人,還有不少夷人。平日裡總是衝突不斷,此時快放飯了,牢裡少有的安靜着。
章行逸有幸一人一間牢房,他躺在一塊光斑裡,一隻手臂遮着眼睛,翹着二郎腿,頗是悠閒。
有獄吏走進來,犯人們起了小小的騷動。
牢門被打開,章行逸動了動腦袋。
“出來吧。”獄吏趾高氣昂,用下巴對着章行逸。
章行逸翻下稻草堆砌的牀榻,勾起一邊嘴角輕笑了下,他走到門口。獄吏給他戴上手銬,帶了出去。
走出地牢,上了二十級階梯,左轉右轉進入一個房間。房裡三人,兩人坐,一人立。周曠珩坐着,吳纓立在他身旁。還有一人與其說坐,不如說歪在椅子裡,是小四兒。
章行逸變了神色,收起了吊兒郎當,冷了臉色。
吳纓示意獄吏出去,他關上了門。
“怎麼?還沒找到那小子?”章行逸扯開嘴角問。
房間裡並不明亮,只有一扇窗透進些光,而周曠珩背光坐着,看不清臉色。
“他還不至於讓本王親自來審你。”周曠珩說,聲音平常,語速比平常慢了些,“本王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哼,有屁放就是!”章行逸冷哼一聲,翻白眼。
“章行逸,本王勸你一句。”周曠珩說,“榕樹寨的存亡,全在你這張嘴裡。”
章行逸眼神閃過暗光,撇開目光咬牙不言。
“前日你綁的那人,是何身份?”周曠珩問,語氣很平常。
“你會查不到?”章行逸揶揄,見周曠珩眼睛在昏暗裡盯着他,他斂了嗤笑,“他是岐城南來藻的東家。”
“她這樣的人,你也下得了手?”
“怎麼下不了手?那小白臉看起來跟個娘們兒似的,暗裡鬼精着呢!” 說起白雲,章行逸其實也有氣,快兩日了,他還沒有動靜。
周曠珩聞言頓了頓,章行逸不知道雲月是女子。
“你到底想問什麼?直接說了吧,老子看看能不能實話實說。”周曠珩有片刻沒接話,章行逸急躁道。榕樹寨和南邑軍的關係,他自己最清楚不過。榕樹寨能存在,全憑南邑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他也很清楚,他留着榕樹寨的理由。
周曠珩擡眼看着章行逸,緩緩問:“榕樹寨何時搞起綁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了?”
“還不是爲了小白臉!他帶着他哥,兩個人,就想來挑戰老子。”章行逸鄙夷道,“老子一向喜歡扶植後生,可這倆龜兒子也太不懂事了!約了老子談交易,竟然沒有到場。還兩個月不見蹤影,這不明擺着耍老子嘛。這次老子就是要給他們個教訓,讓他們見識見識江湖險惡。”章行逸一說起自己的所謂偉大事蹟就來勁。
“榕樹寨這麼多匪頭子,這點小事,還需要你親自出馬?”
“不是老子滅自己威風,你是沒見過那個小白臉的本事,半個月內,把老子手下那幫兔崽子整得聞風喪膽,非逼得老子親自出馬。也就是老子,勉強跟他打個平手。”章行逸說到雲月就更口無遮攔了,示弱的話都說了出來,“你的地盤裡來了這麼號人物,你別告訴老子你不認識。”
“本王確是第一次聽說。”周曠珩臉色沉了下來,“她叫什麼名字?”
“嘿,這就有意思了,他倆一個白雲一個白天,還弄了個諢號叫南邑雙煞,”章行逸笑道,越笑越開心,“哈哈,還整了一套神經兮兮的衣裳,一棵青菜和一截木頭,笑死老子了。老子就是笑得脫力了才老輸給那小子的!”
“這些,都是多久前的事?”周曠珩問。
“六月初十,小白臉跟老子約的就是那天。老子一輩子也忘不了。”
六月初十,正是周曠珩收到他皇祖母臨終的消息那天。
周曠珩緩緩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的眼簾微垂,眼神都隱在黑暗裡。
章行逸眉梢一動,周曠珩怎麼了?要殺人?
吳纓都忍不住轉頭看了自家王爺一眼。
周曠珩身邊的空氣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兩個月前在京城城門下,見到雲月時,高高的城門下,她溫柔地對他笑。她的臉色蒼白憔悴,後來昏倒在宮門口,昏睡了一日一夜,原來是因爲日夜兼程。
她不想讓他去雲牧嶺,是怕穿幫吧?她在京城裡時刻陪着他,忍着他的脾氣,安慰他的悲痛,是膽戰心驚怕出錯吧?
周曠珩走出牢房,府正得到消息才急匆匆趕到,命人沏茶來。
“王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府正在周曠珩面前躬身行禮,擋了他的去路。
周曠珩站着,手負在身後,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一雙眸子黑得可怕。
府正不見叫起,頓了片刻說:“不知王爺此來所爲何事,是否有下官幫得上忙的地方?”
獄吏端來了茶,周曠珩轉眸。他僵硬地擡手接過,片刻後,擡眸,茶杯重重砸在門柱上。
水花、碎瓷片四濺。
府正嚇白了臉,和獄吏同時噗通跪下。
周曠珩砸了茶杯,毫不停留便大步走出了出去。
“不干你們的事。起來吧。”吳纓說了一句,擡步跟上。
黃昏時分,路邊的小販都收拾攤子要回家。
雲月手上提了一條魚,穿過兩條街後,她手上多了一包瓜子,一個柚子。
周府,兩個侍衛看着她走上階,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雲月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衣裙,長髮綰起,頭上只兩支玉簪。雖是婦人打扮,但未施粉黛的臉上帶着明媚的笑,走路輕快活潑卻像個二八少女。
走過大門,兩個侍衛沒有反應,雲月覺得有些異常,她走到一個侍衛面前:“給你個柚子。”
王爺吩咐過不讓王妃出府,但他們哪裡擋得住她,從府裡侍衛知道王妃不見時起,侍衛們就提心吊膽,早就有人去稟報王爺了。未曾想那人剛出門,王爺和吳將軍就回來了。王爺一身怒氣,侍衛們反而安了心。
“王妃請。”侍衛目不斜視。
雲月撇了撇嘴,不理會他們的態度,提着東西走了進去。
魚很新鮮,雲月把它送到廚房時,魚兒的嘴巴還一張一合的。
絕城周府的主子經常不在,下人很少,只有一個廚子一個僕役。這次王妃來了,多了十幾個侍衛,廚子正忙着做飯。
雲月放下魚,提着瓜子和柚子往院裡走去。周府不大,一個前院一個後院,由迴廊連着,正院左邊是廚房和下院。
走出下院,方踏入前院,有節奏的拍打聲傳來。轉入迴廊,院裡的陣仗在雲月面前鋪開。
有一人跪在院裡,軍棍一下下落在他身上,嘭嘭作響。他後面跪了兩排人,第一排六個侍衛,跪得筆直,額頭有細汗。第二排七個勉強跪直,他們頭上的汗都滴到了地上,神色卻不如第一排的人緊張。
雲月呼吸一緊,不祥的預感洶涌而來,站在角落裡挪不動腳。
打了幾下,那侍衛挺不住,倒在了地上。行刑的人把他拖開,他緩緩立起來,跪在地上,與第二排跪立着的侍衛並排。第一排一個侍衛站起來,走到院中跪下,軍棍和□□親密接觸的聲音再次傳來。
雲月嚇傻了眼,這樣的場面她也是第一次見到。下意識往正廳裡看去,天色暗了,屋裡沒點燈,浸在昏暗中,看不清什麼。
一聲聲重重擊打聲如同擂鼓,落在雲月耳中如同敲在她心上。雲月心裡發慌,她沉下臉,擡步往屋裡走去。
穿過跪着的侍衛時,他們也沒有看她。
到了檐下,吳纓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抿着脣,儘量想收斂表情,可是凝重難掩。連他都不知道今晚會鬧出什麼事來。
雲月不敢走了,這陣仗,不像只是爲了她今日跑出去而設的。
“王妃。王爺等你很久了。”吳纓說,垂着眸不看雲月。從晌午到傍晚,等了整整三個時辰。
“到底怎麼了?”雲月低聲問。
“請進。”吳纓側身,讓她進屋。
雲月深呼吸幾次,脫鞋擡腳,腳步流暢。
廳裡上首坐了一個人,光看輪廓雲月便知那是周曠珩。她走近了,端正下跪行禮。
周曠珩不說話,雲月也不想說話,她想,周曠珩想出氣便忍着,反正他不至於打她。外面那個侍衛挨完了打,嘭嘭聲停了,片刻後又響了起來。
雲月垂着腦袋,嘆口氣:“王爺,我錯了,我不敢了。”
院裡的燈亮了起來,燭火光照進屋裡,可見周曠珩衣服下襬。不一會兒,有人進來點亮了屋裡的燈。那人退了出去,屋裡只剩雲月和周曠珩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