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的內官來得突然, 之前周曠珩沒有收到半點風聲,聽說要塞個側妃給他,他看了那內官一眼。
內官垂眸, 強自鎮定着纔沒有腿軟下跪。南邑王站着接旨, 他手握聖旨卻一個字不敢多說。按如今朝野局勢, 即使南邑王當場宰了自己, 皇帝陛下都拿他沒辦法。
可是他竟然接了旨。
內官呼出口長氣, 恭敬行禮後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個黑色身影急匆匆趕到荀院,進了書房, 掀袍對周曠珩行大禮。
“王爺恕罪,子樂查清此事趕來還是晚了一步。”子樂氣未喘勻, 說話聲音不穩。
將玄色紅紋卷軸放在案上, 周曠珩坐了下來, 沉默了片刻才說:“先起身。”
子樂起身,擦了把額頭的汗才說:“側妃之事與四月前黃龍驛遇刺有關。”
周曠珩微驚, 皺了眉頭說:“同雲月有關?”
“是。”子樂回道,“那日的刺客並非衝王爺而來,而是爲了王妃。”
“是誰?”周曠珩涼了眼,身邊氣勢瞬間變得沉重。
子樂垂頭,不避諱那人的名字, 就這樣說了出來。說完忍不住看了自家王爺一眼, 並沒有見到想象中的悲憤, 王爺只是平靜地在思索, 他垂眸鬆了口氣, 同時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雲月長得像誰?”片刻後,周曠珩問。
子樂頓了片刻說:“先熙貴妃, 她是王妃生母的同胞妹妹。”
周曠珩哼了一聲,脣縫裡吐出四個字:“癡心妄想。”
“王爺,這個側妃,卻是別的人出的主意。”子樂臉色凝重起來。周曠珩看向他,他接着說了一個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周曠珩的反應比方纔那個大了些,他皺眉,還未細問先說:“此事絕不可讓雲月知道。”
子樂領命。細說了事情以後,臨走時,周曠珩又強調了一句:“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是。”子樂本也知道嚴重性,見王爺說了兩遍,他再也不敢怠慢。
南邑王要娶側妃,跟南邑王妃卻沒什麼關係。
王府裡的一應事務都是徐伯在打理,佈置王府這樣的事,也不用麻煩雲月。府里人都有眼見,也沒人來打擾她。
連着好幾日,周曠珩沒再來過宣蘭院。倒是從京城趕來的子樂上門拜訪過兩次,都被雲袖雲雨等人趕了出去。
雲月之前期待過宅斗的日子,可是現在卻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她日日溜出府,似乎對府外自由的空氣無比嚮往。
岐城裡的人都不知道南邑王要娶側妃,無人議論。連鄭雪城等人都不知道,仍舊趁着休沐玩樂。雲月跟着他們,也樂得自在。
可是該來的總歸要來,側妃進府那日,雲月沒有出門,她想看看到底能鬧出什麼動靜。
等了一日,府裡什麼動靜都沒有,連鞭炮都沒放。聽雲袖說,府裡紅布都沒掛一塊兒,彷彿今日不迎親。
聽說那姑娘是陛下新封的郡主,身份應該不低,爲何竟遭此冷遇?
“小姐。那王姑娘走的偏門。被領進來後被安排到了西林院,王爺連看都沒看一眼。”見小姐站在檐廊下看着院門外,雲音好心說了句。
“他看不看關我什麼事!”雲月說完轉身回了房。
第二日一早,王氏便來向王府主母請安。
雲雨等人還未說話,倒是木辛手底下的侍衛先攔住了她,說:“下人不得打擾王妃。”
雲月在屋裡聽見忍不住樂了。可惜她腿斷着,不然非要借周曠珩的威風出去會會那王氏。
府裡多了個妾,對雲月卻絲毫沒產生影響。她照樣閉門不見人,時常溜出府玩耍。
到了臘月裡,天氣越發冷了。府上送了許多上等錦緞棉緞布料到宣蘭院。
雲雨讓僕役搬進屋,即刻打發了他們,神情語氣都淡淡的。
等他們一走,幾個丫鬟便樂開了。
“這兩匹可是嶺東江寧的文鴦錦緞,雲府裡都不多見。王爺肯定是把小姐放在心上的。”雲音笑道。
“都是頂好的料子。”雲雨摸了摸幾匹緞布說,“西林院那王氏可也得了?”
“應該也有。但是肯定沒有咱們小姐的多。”雲袖笑道。
“嗯,也有,不過兩匹。”雲曦淡淡道。
幾人看着面前兩箱各色布料,終於滿意了些。
等傍晚雲月回來,幾個丫鬟獻寶似的讓她看。
誰知她只淡淡道:“給我做件斗篷,剩下的你們每人做一套新衣裳,過年穿。”
她說完便去了淨室沐浴,幾個丫鬟愣在原地許久才反應過來。
再過半月便要過年,街頭店鋪小攤生意火爆。中正大街一派熱鬧繁華景象,人人臉上都帶着笑。
雲月手裡提着個紙包,嘴裡含着一顆糖,走在街上左顧右盼。
臘月裡,土匪也要採辦年貨還是怎麼,她忽然在人羣裡見到了章行逸那廝。他腰佩大刀,在街頭橫行,身後跟着個人,跟他一樣的德行。她差點被糖噎着,在他看見她之前腳底抹油,轉身便疾步而走。
她走得快,可是還是沒逃過某人的眼睛。
就一晃而過的背影,章行逸卻準確地抓住了。他追上去,卻不見白雲的身影。他思索片刻,勾起一邊脣角笑了。
章行逸殺到南來藻,也不表明身份,只問東家白雲何在。
掌櫃的告訴他:“東家幾個月纔來岐城一次,這還沒到時候呢。”
白雲確實極少去南來藻。
章行逸聽了舉起櫃檯上的硯臺想砸店,嚇得掌櫃的抱着腦袋蹲了下去,可一瞬間他又想起白雲怒火沖天的樣子,止住了。他丟下硯臺,轉身就要走。
白叔見他這副蔫了吧唧的模樣,在他背後補了一句:“東家每季來一次店裡,但多久來一次岐城就不確定了。”
白叔若是早知這傢伙是大名鼎鼎的土匪頭子章行逸,恐怕他就是扛一頓打也不會多說半個字。
就是因爲這一句話,章行逸心裡又燃起了希望,他確信方纔見到的那人就是白雲。
章行逸想找白雲玩兒,想帶他去吃喝嫖賭,看他或氣惱或羞怒的樣子。這次他本沒有親自來岐城的必要,但他還是來了,沒怎麼猶豫。
他還沒意識到這有什麼不對。
可是雲月不想見他呀,他一出現,周曠珩就會注意他,若她跟他走在一起,被周曠珩發現的風險會很大。所以在酒樓裡才裝作不認識他的。
“小白臉,老子就說是你吧!”章行逸一臉喜色向雲月這桌走來,“到了岐城不來找老子,你小子不夠意思啊。”
雲月從椅子上站起來一臉茫然道:“這位兄臺認錯人了吧,在下姓白,但不叫小白臉。”
桌上鄭雪城、郭良君、奉姜同時轉頭看向章行逸。
章行逸聽了她的話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這玩笑開得不錯,快給老子介紹介紹這些人。”
章行逸一口一個“老子”已經讓在座的各位軍爺很不爽快了,加上白雲又說:“兄臺,你真的認錯人了。”三人的不滿已經寫在了臉上。
雲月衝章行逸使眼色。他讀懂了她讓他先走的意思,卻自行理解了原因。
“你小子翻臉不認人是不是?啊?有了新人就忘了老相好,老子不如他們人模狗樣?”章行逸氣極了,無端地說出如此不上道的話,不像個土匪頭子,像個地痞流氓。
他走到雲月身邊去拉他:“你給老子說清楚,來。”
鄭雪城首先衝出來,拉住章行逸的手臂,皺着眉說:“兄臺,有話好說,何必動手呢?”
章行逸嗤笑一聲,一把打開了鄭雪城的手:“給老子滾開,你他孃的沒資格跟老子稱兄道弟。”說完又去拉雲月。雲月這下躲開了,章行逸的臉色瞬間黑了。
“住手!”另一邊郭良君站起來,衝章行逸冷冷道,“哪來的地痞?敢在此撒野!”郭良君虎背熊腰,吹鬍子瞪眼的樣子氣勢十足,可章行逸完全不以爲意。
“老子認兄弟,幹你們屁事,滾開!”章行逸不耐煩道。
“白雲,你確實不認識此人吧?”對面沉穩一點的奉姜發話了,他這是在確認這人可不可以揍。
“兄臺,在下確實不曾見過你。”雲月擡頭對章行逸說,語氣誠懇至極,“若是兄臺想與在下交個朋友,在下榮幸之至。只是今日不太方便,不如兄臺明日到南來藻找我,在下請兄臺喝酒。”白雲一席話明裡暗裡都說得很清楚了,合情合理,又給足了章行逸面子。
章行逸如果聽得懂人話,分得清利弊,看得見旁邊三人,就應該笑着說一句“老子認錯人了”,然後滾去南來藻等他。
可是土匪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了也白猜。
“別他孃的跟老子裝斯文,小白臉啊,沒想到你還是一小白眼狼。”章行逸氣極了,雙眼都發了紅,“你今天要麼跟老子走,要麼老子扛你走。”
雲月看着他,這下真的不認識他了,她只能扶額哀嘆:“我不認識他。”
話音剛落就有人動了手,雲月低着頭,也沒看見是誰先動的。等她擡起頭時,面前桌子移了位,四個人已經混戰在了一處。
豐平酒樓有人打架,多新鮮的事啊,剛開始還有不怕死的圍觀,鄭雪城三人還知道愛護店內的桌椅板凳杯盤碗碟等。後來不知怎的就漸漸失了控,桌椅板凳裂了一地,杯盤碗碟滿天飛,不嫌事大的圍觀羣衆紛紛退了場。
只有白雲站在一根柱子旁看清了些許戰況。都只怪死土匪的招太陰狠,猴子偷桃之流的招數屢試不爽,各種打臉偷襲搞得不亦樂乎。雲月可以保證,鄭雪城三人是被逼急了才砸場子的。
“奶奶的,敢在爺爺面前撒野,我看你是活膩了!”郭良君罵道。
“雪城,上二樓包抄。扔桌子。”奉姜鎮定指揮道。
“龜兒子,老子砸死你!”鄭雪城喊道。
各種乒呤乓啷的破碎聲和叫罵聲中,還是章行逸的最有殺傷力。
“小白臉,給老子藏好了,等老子解決掉他們……哈哈哈,沒打着!小子,看招,哈哈哈,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
未免好幾天以後才能從章行逸魔性的“哈哈哈”中治癒出來,雲月捂住了耳朵,便沒聽見後面有人叫他小心。等她看到一隻上好的青花瓷花瓶朝她腦袋飛來時,她已經避無可避。
“嘭”一聲脆響,雲月下意識地抱住了頭,卻半晌沒感覺到痛。她緩緩擡頭看。
章行逸杵在雲月面前,一手撐着柱子,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他鼻青臉腫的,腦後有濃稠的鮮血淌出來。鄭雪城三人同樣掛了不少彩,他們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都僵住了。
“白眼狼,老子死了,找你索命……”章行逸說完便如一根煮熟的麪條般軟倒了下去,雲月及時攬住了他,卻承不住他的重量,只能避免他的頭落到地上。
“死土匪,喂,死土匪!”雲月捧着他的腦袋,跪在他身邊,一邊拍他的臉一邊急切地喊。
“白雲,你認得他?”奉姜走過來問道。
雲月只頓了頓,隨即雙眉一耷拉,整個人變得悲苦無限,她說:“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年少時犯了事,被爹孃遺棄了,出獄後成了土匪。我娘不讓我認他,所以我才……沒想到哥哥還對我這麼好,像小時候一樣。”
“……對,對不起。”鄭雪城撓頭道歉。
“是我的錯,謝謝你們爲我出頭。”雲月一臉無奈道。
“他沒死呢,快擡醫館去吧。”郭良君查看了章行逸一眼道。
“我方纔看到掌櫃遣店小二報官去了,你們先走吧。”雲月說。
三人頓時神色大變,都同時想到了一個人大發雷霆的樣子,雖有心留下來幫忙卻不由自主地跑得飛快。
“白雲,對不起了,下次帶你哥一起來喝酒。”鄭雪城邊跑邊說。
那三人一走,地上章行逸猛地睜開了雙眼,仿似沒事兒人般說:“你剛剛說了老子什麼?”
雲月看他醒了才鬆了口氣:“快走吧,官兵快來了。”說着拉起他往後門走去。
章行逸走得虎虎生風,店內僅剩的一個小二眼看着他們走了,不敢上來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