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雲堂的親筆信送到雲月手裡。
京城到南邑山高路遠,來南邑半年,雲月不過收到三封家信,都是方未央寫的。今日這一封,還是雲月第一次收到雲堂寫的信。
展信,見到無比熟悉的字跡,雲月瞬間溼了眼眶。蒼勁的字跡裡少了許多鋒芒,轉折間無力盡顯。
字諭月兒起兒:
自你二人離家至今,恰已半年。異鄉新春,可安好否?父於新歲燈下寫此信,卻是要相告一件悲事。今日宮中傳旨曰芮妃病重而死。此本非大事,念芮妃出閣前與你二人親近,你們當祭拜悼念。父眼見長兄一夜白頭,深感其痛。爲父爲母年事已高,想雲家如此境地,已別無所求,唯念你們兄妹三人平安。你二人從小貪玩不愛拘束,如今遠在南邑,當把握分寸,切不可令母親擔憂。
此囑,當銘記在心。
父親筆
信不長,卻字字千鈞。信中隻字未提雲深入朝之事,雲月卻能想象母親心痛到難以提筆的模樣。雲堂從小寵愛雲月,對她說話從來都是笑呵呵的,而這信的語氣卻重而又重。父親此時怕是慶幸他們身在南邑吧。
雲月抽出信紙寫回信。第一張寫了許多豪言壯語,說決不讓雲家再丟一條命,寫到一半卻撕得粉碎。第二張寫“爲雲家打下一條後路”,寫完了卻揉作一團丟開。
“阿月,父親來信了?”正捏筆沉思間,雲起趕來了宣蘭院。
雲月把信拿給他看。雲起看完了信,又撿起地上紙團掃了一眼。
“父親收到這樣的信恐怕更加寢食難安。阿月,你要相信堂長兄。”雲起說。
剛知道消息那日,雲月就是恨自己太相信雲霽了,恨不得奔回雲牧嶺揍他一頓。後來想通了,也能體會到他的不容易。作爲雲家這一代的天才,連她都不容許他有失誤,可見他揹負的東西有多重。
雲月嘆了口氣,提筆寫信。
爹爹孃親慈鑑:
得此噩耗,我和二哥均悲痛難當。斯人已逝,芮姐姐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我和二哥定當誠心祭拜。二哥年前升爲了王府侍衛什長,如今也算半個小官,更方便帶我出府遊玩了。
“誒,哪裡方便帶你出去遊玩了?明明都一個月沒溜出府了……”雲起打斷雲月說。
“要不你來寫?”雲月停筆擡頭道。
“我就說說……你繼續,繼續。”雲起埋頭說。
兩天前王爺帶我去錦州拜訪了五公主一家。五公主對我很好,本想送我一個婢女。結果王爺不喜歡,沒帶回來。
“我怎麼聽說是要送給王爺一個小妾?”雲起再次打斷雲月。
“來,哥,你來寫。”雲月將筆遞給雲起說。
“你寫,你寫。”
南邑王府中很安全,王爺也答應無論如何會護我和二哥安全。王爺武功高強,英明神武,能得他此諾,女兒和哥哥很是榮幸。您二老儘可安心。
“榮幸?我們……”雲起忍不住指着信紙說。
“哥,別客氣,來來來。”雲月握住雲起擡起的手,把毛筆往他手裡塞。
雲起用力搶回手,呵呵笑道:“嗯,榮幸,榮幸……”
雲月瞪他一眼,重新提筆。
您和孃親就別爲我們操心了,多管管大哥,讓他早些給我們生個小侄兒來耍。
雲起見了這句剛想說什麼,誰知雲月似乎心有所感,擡頭瞟了他一眼。雲起便把那句“口無遮攔”咽回了肚子裡。
另,請爹爹代女兒和二哥向老太爺和大伯問好。
女兒親筆
雲月摺好信,放進信封裡。正一筆一劃寫信封。雲起又開口了。
“阿月,你的字真不太能看。”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你還是好好練練吧。”
“再如何練也達不到清潤先生的水平,練起來也沒意思。”雲月隨口道。
“到不了山頂,連山腳都不去了?”雲起對她的藉口嗤之以鼻。
雲月怒了,將筆一丟,也不知道墨汁撒上了臉:“我字難看,讓你看了?看你這麼閒,不如謄一遍?”
“我得走了,值守府門臨時跑過來的呢。”雲起迅速站起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晚上來找你,讓雲音弄點兒好吃的。”
雲月抹了一把臉,墨汁在臉頰劃開一橫,衝雲起背影吼道:“還想吃?我寫一幅大字讓你看吐去!”
將信封揣進懷裡,此時雲音已經進了廚房,雲月喊道:“雲音,今晚加幾個肉菜!”不等雲音回答,便大步出了宣蘭院。
不再裝模作樣穿着繁複的王妃禮服,雲月換回了自己簡單的衣裙,玉色袍子寬鬆,及地不曳地,下襬、袖口和衣襟均繡了白色海棠錦繡紋。雲月大步走着路,不顯粗魯,卻自有一番瀟灑味道。
“黑虎!”剛走到荀院門口就見黑虎出了院門,雲月叫住他。
“王妃。”黑虎恭敬行禮。
“行了行了。”雲月不耐煩地揮揮手,“王爺在嗎?”
黑虎站直了看着雲月笑:“在在在,王妃專門來找王爺的……”黑虎笑容頓了頓。
“是啊。”說着雲月就要往裡走。
“等等!王妃看看你的手。”黑虎提醒道。
雲月攤出兩隻手看了看,手掌手背都看了,只見左手手背有一團墨色。
“剛寫了字。”雲月說着進去了。黑虎想再拉都拉不住。
待走到屋前雲月才反應過來黑虎那廝什麼意思。她走到院裡魚缸前,在倒影裡果然看見臉上有一撇墨痕。
雲月用手舀了水,小心翼翼捧到面前。
“在做什麼?”周曠珩沉厚的聲音霎時響起。
雲月手一抖,一捧水漏了個乾淨,打溼了衣襟。
雲月心頭鬼火蹭蹭冒,轉身昂頭道:“抓魚!晚上打牙祭。”
周曠珩本皺了眉想說什麼,見雲月這狼狽樣,臉上一撇墨,衣襟都溼了便猜到了她要做什麼。
“要吃魚叫人買去。”周曠珩說着,雲月撇了撇嘴,卻聽他下一句說:“鯉魚不好吃。”
雲月臉色好了些,想到是來求人辦事的,勉強換上了笑容。
“換回以前衣裳了?”周曠珩看着雲月說。
天色不早了,夕陽落下了地平線,小院裡僅餘些淺淡雲光。院中兩人,一人立在屋前檐廊下,一人立在院角魚缸前。周曠珩這句話說得很低,雲月卻清楚聽到了。
“王爺覺得哪種好看?”雲月向周曠珩走去,一邊走一邊說。
“人擺在那,穿什麼都一樣。”周曠珩轉過身去說。他想說穿什麼都好看來着,看到雲月越走越近,卻怎麼也誇不出口。
雲月也不多想,走到周曠珩身旁,立在階下說:“王爺幫我寄封信吧?”
周曠珩轉過頭來看着她:“何信?”
“給我爹的。”雲月從懷裡拿出信來,幸好沒被水打溼,“我知道王爺送信比較快,順便幫我帶給我爹就行。”
王府送信快則五六日,最慢也不過官道十日,而平民送信至少半月。雲月的算盤打得可響,省時又省錢。
“王爺知道,我家裡出了事,我又不能回去盡孝,只能寫這封信令父親母親安心,請王爺幫我這一次。”雲月怕周曠珩不答應,早就準備好了說辭。
“好。”
“謝王爺!”雲月沒想到周曠珩答應得挺乾脆,一時開心,笑了出來。
周曠珩接過信,瞟了一眼信封。信封上寫了四個大字:父親敬啓。
“字寫得真難看。”周曠珩皺了皺眉說。
雲月臉上的笑瞬間收住,今日一個個都說她字難看,到底礙着他們什麼了!雲月忍不住埋下頭嘀咕:“難看怎麼了?又不是寫給你們的。”
“你說什麼?”周曠珩哪能聽不見雲月的話,冷了臉問。
“我以後一定改進,改進。”雲月呵呵假笑道。在周曠珩面前,她的骨頭是越來越軟了。
周曠珩沒理她,兩人沉默了片刻。周曠珩轉身要進屋。
“王爺!”雲月叫住他,“我還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