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蕭索,飄然而下,將闊別多年的京都慢慢漂染,掩下了其中的各色建設,只餘下一片茫茫的雪白。
“三爺,到家了。”餘江略佝僂着身子,小跑上前墊好了一隻腳凳,小心扶了沈瑞從馬車上下來。
依舊是那兩扇朱漆銅釘門,因爲歲月的沉澱,硃色漸啞,黃銅色微有暗沉,武侯府的門匾卻是才鎏過金,在冬日的陰沉中顯得格外有些刺眼。
沈瑞悵然立在門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門,久久不語。
一別十餘年,當年的風華男兒如今已經兩鬢染霜,依然俊雅的面龐上,卻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意味的滄桑。
中門大開,沈峻山當先走了出來,立在大門處看向自己當年也引以爲傲的三兒子,聲音忍不住哽咽起來:“老三……”
沈瑞從緬懷中回過神來,幾步上前,一撩衣襬就跪在了青條石階上,端端正正磕下了三個響頭:“父親,不孝兒沈瑞回來了!”身後病病歪歪的姚玉蘭帶着幾名姨娘通房,還有幾個嫡庶子女,也緊跟着跪了下來磕頭。
“快起來,快起來!”沈峻山連忙將他扶起,臉上已經老淚縱橫。
太子登基後,以沈瑞對南城治理有方,與象南國相處融洽之故,就將沈瑞一直放在了南城,就連三年一回的回京述職都免了幾次,而是由京中派了監察使過去考績。
年年考績優等,卻年年都以南城不能離了沈布政使爲由,將他一直擱在了南城。直到今年,既是三年考績述職,又是尚夫人病重,沈峻山上書乞求之後,皇上才下旨,允了沈瑞回京述職,並盡孝道。
自從當年向先皇進獻白象之後,沈瑞已經有十三年未能進京了。沈峻山心中感慨,終於見兒子歸來,禁不住當場流了老淚,看向沈瑞身後跪的一排子孫,連聲喚起:“都起來,都起來,回來就好!”
又悄悄抹去了眼淚,轉向上前一步扶了自己的沈瑞:“你母親要看到了你,定會歡喜得病都輕上幾分。”
沈瑞連忙應了是,看向跟在父親身後的大哥沈昀,與他見了禮:“大哥!”
見跟在沈昀身後的一名面生婦人年紀頗輕,卻着了正紅的衣裙,沈瑞心中已大致明瞭;原來的大嫂田氏多年前被送入家廟後病故,這應該就是大哥後娶的繼室了。
果然沈昀與他引見了:“三弟,這是你大嫂顧氏。”沈瑞忙帶了妻子兒女上前見了禮:“大嫂。”
顧氏微笑着回了禮:“三弟多年未歸,心情難免激盪,不過你們住進來後有的是時間與我們相處,還是莫讓弟妹和侄兒女們在這門口吃冷風了。”笑着喚了人,將沈瑞一行的行李依舊安置到原先的東風院去了。
姚玉蘭自拼力又生下一個女兒後,傷了身子,身體一直不大好,沈瑞請大嫂送她先回東風院安置了,自己不及梳洗,跟着父親和大哥先往春暉院而來。
一進院門,一股濃重的藥味就撲面而來,裡面的僕婦下人個個靜悄悄兒地做事。沈瑞心中難過,知道母親真是病重得厲害了。
大丫環站在帳子邊上輕聲通傳了幾回,帳中才傳來了“嗬嗬”痰堵之音。見大丫環打起了帳子,沈瑞忍住心中酸澀,一步上前跪倒在牀踏上,看向病榻上白髮稀疏、身形消瘦的母親,一時哽咽難語:“母親,不孝子沈瑞回來看您了!”
躺在牀榻上的尚夫人似乎想說話,張口卻有涎水從嘴角流了下來,大丫環連忙取帕子給她拭去了。
沈瑞見母親向自己伸了手,連忙雙手捧過她的手,緊緊貼在了自己臉上:“母親,是我,我是老三,我回來了,母親!”
尚氏努力張了半天嘴,終於含糊地吐出了兩個字:“三…兒……”
沈瑞的眼淚瞬間淋溼了尚夫人的手,尚夫人卻一邊淌着眼淚,一邊帶了笑意:“回…來……好……”
“娘!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沈瑞泣不成聲地應了,心中一片痠痛。
這世上,唯有母親待他是最無私無悔的,他本以爲自己會承孝於母親膝下,讓她盡享天倫之樂,卻不料自己會一去十三年。
走時母親青絲中只有一兩根白髮,精神矍鑠,還是一箇中年貴婦,等自己回來時,母親已經滿頭稀疏枯澀的白髮,病中形容枯槁,剛過花甲,卻是遲遲垂死之人。
歲月何其殘忍,當日他心難靜,此時慈母已不待親養……沈瑞伏在病榻畔,無聲地慟哭起來。
沈瑞回來後三日,中風多年的尚夫人終於沒再繼續熬下去,在兩個親生兒子的痛哭聲中撒手人寰。
武侯府換上了舉喪的白燈籠,各自遊廊都掛滿了白幛。沈昀和沈瑞齊齊報了丁憂,皇上很快就御筆批了個“準”,就是一直在外“尋藥”的沈謙,得信後也帶着妻子兒女趕了回來奔喪。
人死爲大,他與嫡母之間再有什麼恩怨,尚氏這一死也勾消了,在外人眼中,尚氏到底還是他的嫡母,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
時隔十餘年,沈瑞再次見到秦雲昭,是在自己母親的靈堂上。
秦雲昭外面穿了一件孝服,鬢邊只插了一支素銀的簪子,別了一朵白色的絹花,年到三十,卻因爲日子過得舒心安逸,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她容顏依舊,他卻已經是兩鬢染霜……沈瑞看向肩背挺拔、一身蓬勃英氣的沈謙,心中已經無恨,只餘一片澀然。
“四弟和四弟妹來了。”沈瑞平平點了點頭,目光落在跟在秦雲昭身邊的一對十三四歲的雙生兒子,和一個八九歲大的玉團兒似的女兒身上,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這是毅兒、淵兒和華姐兒吧,三伯父給你們帶了見面禮,此間不便,稍後就讓人送過來。”
自這位三伯父一出現,沈庭毅和沈庭淵就明顯感覺出自己父親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小心地覷了父親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兩人忙擺出一副疏離而有禮的模樣,牽着妹妹向沈瑞行了一禮:“多謝三伯父。”
不等秦雲昭開口,沈謙已經搶先說了:“三哥客氣了。”因怕人多事雜,他們給大房、二房和三房的見面禮卻是早早就使人先送了進來的。
現下已經祭奠過,整個喪事的章程早已定好,各房又是輪流守靈,秦雲昭向沈瑞輕輕一福,帶了兒女們先退了下去。
沈瑞的目光落在秦雲昭依舊嬌俏輕盈的背影上,回頭迎上沈謙滿含戾氣的眼神,微微悵然地笑了笑:“老四,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已經過了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他用盡手段想要將阿昭據爲己有,阿昭卻像水一樣,毫不留戀地從他的指縫中瀉下,十三年後,伊人如故,兩人都是膝下兒女成行,他已是四十不惑,再不會、也再不能行那些荒唐事了。
以前,他曾以爲他是幸運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卻從小到大,學業有成,樹業有績,他以爲自己就是天下那少有的一二如意之人,那時他幾乎能展望到自己的以後,定是能入閣登相,光耀沈氏門楣。
直到那一天,在去開元寺的路上,他遇到了阿昭。
他知書明禮,學規矩,也活在規矩裡,他見過的都是京都的望門閨秀,每一個明面上都是賢良淑德。
可阿昭一出現,就顛覆了他對女子的認識。他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女子連殺數十人面不改色,眨眼間卻是收斂了一身煞氣,以一名商女的身份出現,鎮定自若地與京都積年的掌櫃們相談生意。
那一段同船的日子,他每天都能看到她,當時看似平淡,可過後每每想起,心頭總是縈繫着莫名的溫馨。
阿昭如一幅水墨長卷,在他的面前緩緩展開。她會做一手好菜,她性格大方不造作忸怩,當他對着她說話時,每回看到那雙清亮明澈的杏眼,心神總是不知不覺地沉溺其間,總覺得自己有說不完的話,想一直一直對她說下去。
若是那艘船,永遠航行在運河上到不了白城該多好。哪怕他發現不了阿昭在臉上的僞裝,可那是這一生中,他與阿昭距離最近的時光。
爲什麼不是他先遇上阿昭呢?那樣他一定能在阿昭的生命中烙下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在之後那麼些年裡都苦苦求而不得,直至心生瘋魔。
那個帶着清新水氣荷香的女孩兒,在夏季月夜裡給了他一隻蓮蓬,在冬日枯索的昏黃中送了他一籃紅橘,自此他的心湖中,就一直飄蕩着清淡的蓮子的香氣,和馥郁的甜美的橘香。
他遇上了阿昭,才發覺自己從前的人生黑白如宣紙塗染淡墨,若是這個鮮活的女孩兒能留在他的身邊,他的人生該是如何因她而濃墨絢彩?
若能提前知道他會遇上阿昭這樣一個紅顏知己,他一定不會早早成親,這樣他也能有資格與沈謙一道,爭奪佳人的芳心!
可世間沒有後悔藥,到如今,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卻已經年屆不惑了……
“十多年了,老四。”沈瑞輕輕嘆了一聲,“癡過迷過,如今我早已清醒了。以前的種種,都是過眼雲煙了。”
那個求而不得的倩影,只能被他深深藏在心裡,在寂靜無人的月夜裡,帶着淡淡的悲傷,悄然緬懷,緬懷那一段歲月,和心中想念的那個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