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幕拉了下來,將百姓的歡呼隔絕在外,光線驟暗,臺下人影幢幢,個個肅穆如石翁仲。景橫波有種被關黑屋子的感覺。
所謂的迎駕大典,就是在這樣被四面遮擋,無數人圍繞搶空氣的環境下進行的嗎?確實很容易給人心理壓力,在這種環境下,發揮好才藝纔怪。
“大荒諸臣,見過女王轉世身。”
先前那禮相一聲高呼,一大排行色各異的官員,魚貫上臺,分成兩列,對景橫波躬身。
景橫波託着下巴,心想爲毛不叫陛下?叫女王轉世身?言下之意,就是還沒正式承認女王咯?
再一看底下人的表情,平靜莊重中,很多人流露出掩飾不住的輕蔑和隨意。
高臺之下另有兩椅,一左一右,一黑一白,稍頃,宮胤和耶律祁先後掀簾進來坐下,衆人又對二人行禮,依舊是先參拜宮胤,看來大荒,竟然是以右爲尊。
宮胤只擺了擺手,耶律祁笑着點點頭,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耶律祁眨了眨眼,宮胤漠然轉過眼,也不避諱耶律祁的注視,轉向臺上景橫波。
高椅上的女子看來很是從容,他脣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她膽大包天,外表隨意內心睥睨。
“陛下。”禮相按照慣例,開始了儀程,這回倒稱呼了陛下,只是那語調還是有些譏誚,“天女重生,乃我大荒之幸。六國八部遠迎百里,大荒臣民更設十里紅毯,黃土墊道,淨水潑街,三步一案,十步焚香,但求同沐王駕榮光……”
他手持笏板,文縐縐說了一大通,景橫波一個字也沒聽懂,只覺得好累,腰上沉甸甸的,裙子似乎又要掉了,她忽然站起身。
禮相住口,目瞪口呆望着她,按照大荒規矩,在女王迴應衆臣之前,是不能有任何動作的。
“啊,我沒事,你說你的,不妨礙。”景橫波剛翹起屁股,就看見底下一堆張口結舌的表情,還以爲人家想上來幫忙,趕緊擺擺手,“繼續,你繼續。”
“呃……”禮相已經忘了詞了。
景橫波低頭專心搞她的,先把裙子腰部往上拎拎。
所有人看着她的細腰……
再伸個懶腰。
所有人看着她緊緻傲人的線條……
坐下,調整了個舒服的,可以長久忍耐的坐姿,疊起了二郎腿。
所有人看着她交疊的腿……
疊起二郎腿之後嫌裙子太重,左抓一把,右抓一把,將裙子疊放在腿上,這樣,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截小腿。
所有人眼珠子亂轉,忙着看雪白纖細的小腿,看完了忽覺不對,齊刷刷掉頭看主管禮儀,有權隨時糾正女王任何不當行爲的禮相大人。
禮相已經想不起來下面該做什麼了。
禮相也不知道到底該阻止女王什麼了——她一下子違反了太多條規定,不當行爲太多了……
“咦,你們怎麼不說了?說呀。”景橫波把自己捯飭舒服了,坐定,才發覺氣氛不對勁,愕然擡頭,眼珠子瞪得圓圓的,一臉“擦你們怎麼這麼磨蹭姑娘我都等急了”的表情。
禮相略心塞。是該先矯正女王不當行爲好呢,還是繼續好呢?
“親,”景橫波蹺着二郎腿,小腿一蕩一蕩踢着自己裙襬,笑吟吟道,“直入主題吧,好熱的。”
衆人眼珠子隨着那雪白的小腿直晃悠……
“咳咳。”禮相咳嗽,用眼神示意,“陛下,您這……”
“啊這個啊?”景橫波順着他的眼神,看見了自己的裙襬,忽然眉毛一豎,怒聲道,“朕的腿,你瞧什麼瞧?眼神色迷迷的!老不修!”
“噗”一聲,年高德劭的老禮相,險些噴出了一口血……
可憐的老禮相被迅速擡了下去,其餘人迅速收回眼光,看天。
“陛下!”一個年輕的禮司官員不服氣,出列亢聲道,“您太過分了!怎可以如此不尊重朝中重臣!是您違反儀典在先,禮相據理指出爲您矯正不當行爲,堂皇光明,爲何要遭此侮辱……”
這人正是先前讓景橫波退回重走的那個,景橫波決定就拿他開刀了。
“規矩只定給我一個人?”景橫波柳眉倒豎,“我不可以違反規矩,你們就可以了?規矩不允許我做這個那個,規矩允許你們亂看女王?哪條規矩寫了可以?拿出來翻給姐看!只要有,姐給你磕頭賠罪!”
“我們沒有亂看……”年輕官員弱弱抗議。
景橫波不說話,忽然道:“好癢……”把裙子嘩啦又往上一捋,直到膝蓋處。
滿地的眼珠子又亂滾了。
“陛下!”官員憤然,“不可隨意露出肌膚!”
“我露出哪裡肌膚了?”
“腿……”官員話說到一半,驚覺上當,猛然嗆住,一陣猛咳。
“啊哈,你沒看!你沒亂看!”景橫波嘎嘎一笑,“你沒看你怎麼知道朕露出了腿?朕露出了腿你們難道不該立即退下回避?還有臉站在這裡左一眼右一眼的沒完沒了佔便宜吃豆腐?又是哪條規矩允許你們隨便吃朕的豆腐?你們身爲禮司官員,應該帶頭堅決執行各種規矩,你們自己都不要臉亂看朕壞了規矩,有什麼臉站在羣臣前面裝逼要朕自省?啊呸,趕緊買塊鏡子照照再順便一頭撞死,一羣內分泌失調的道德犯僞公知!我去年買了個表!”
“呃……”羣臣一陣昏亂,怎麼說着說着,就上升到輕薄陛下的重罪上去了?
禮司的人更糊塗。以前他們都是直着脖子教訓女王,讓女王守規矩,這日子久了,也就忘記了自己應該遵守的規矩。他們努力地在腦中搜索儀器=典,想要尋出反駁女王的規條,可是到底是應該臣子先遵守規矩呢還是該讓女王先遵守規矩?大荒律令有一條“臣下不允許對皇族有任何褻瀆之事”,看女王肌膚當然算一條,可是如果不能看女王之類行爲,以後她要裸奔怎麼辦……
“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景橫波繼續教訓,“就該學學你們右國師,他從來不亂看我!”
他都是直接摸的,哼。
正在喝茶的宮胤險些一口岔氣,把茶葉吞了下去……
“砰。”搜索枯腸始終沒能找到可以反駁景橫波的條例的年輕官員,被活活想暈了。
……
扳回一局得意洋洋的景橫波,把手背到背後,對宮胤擺了個勝利手勢。
宮胤端坐不動。脣角掠起一抹無奈的弧度。
一句話氣死規矩最大的禮司兩官員,也就她這個胡攪蠻纏不要臉性子能做到。
景橫波把裙子抓抓,重新放好,昂起下巴。
她就是故意的,怎樣?
紅毯上的經歷,是給她的下馬威,又何嘗不是她自己想要挑戰的第一關?
早知道大荒規矩大,女王就像死了丈夫的小寡婦,她要麼不做這女王,要做,就絕不忍氣吞聲,給那不講理的重重教條給捆住。
今天只是第一步而已,先打昏了對儀禮要求最高的那幾個,省得他們在大典上不斷刁難煩不煩。之後,有種翻遍典書再來,姐都接着!
高臺上靜了靜,本來禮司官員還要宣講一大堆大荒歷史,和歷代英主的事蹟,此刻連倒了兩位,也沒人有心思長篇大論了。一個臉容高古的高冠老者忽然出列,微微躬身,“陛下得上天眷命,統御萬方。臣等願求陛下展示神蹟,令我大荒臣民,同浴德輝。”
衆人見那老人出來,都露出崇敬之色,紛紛道:“大賢者親自出面考校,必然精彩。”
所謂賢者,是大荒的一種榮譽頭銜。一般都由執掌大權多年,才華卓著爲官清廉,民間口碑極好的致休高官擔任。這些人地位清貴,影響力和威望非凡,相當於現今名譽主席之流。
景橫波聽着這文縐縐一句,連蒙帶猜,大概是要她展示能力,驗證“是否具有做女王的德行才具”了。
只是這樣關在黑屋子裡的考試,真的能有公平的結局嗎?一羣不喜歡她的人,無論她怎麼做都判負分滾粗,她還有好結局嗎?
“既然是考試,這麼遮遮掩掩的幹嘛?”她勾了勾手指,“不怕作弊嗎?”
“陛下的意思是……”大賢者臉一僵。
“要考,就公開考!要看,就大家一起看!”景橫波忽然衣袖一揮,大聲道,“開!”
唰一聲響,正對着她的一道彩幕嘩啦啦從架子上滑了下來,透進一縷明豔的陽光。
擠在外面,對着彩幕等待的百姓的叫喊聲,幾乎立刻就潮水般撲進來。
“我的子民們!”景橫波伸手對底下黑壓壓的人羣一揚,“朕不僅是王朝的女王,六國八部的女王,更是你們的女王!朕要對王朝負責,對官員負責,更要對數萬萬大荒百姓負責!拉下這些見鬼的幕布,朕允許你們旁觀這一場考驗!我配不配做女王,你們——”她一指人羣,“說了算!”
百姓轟然一聲,如被雷霆擊中——大荒建國數百年,民衆自覺居於被統治階層,習慣了忍受各種不平等。從未有人正視過他們,從未有人聽取過他們的意見,從未有人將“民爲重社稷爲輕”之類的思想,灌輸於他們心中。隔絕民衆的不僅是一道幕布,更是數百年來不可動搖的階層藩籬。
然而,今日的新女王,一言一行,充滿自由光輝和人性魅力,如一道新鮮而亮烈的風,忽然就捲過了大荒百姓的心頭,將陋規陳俗捲去,換一場渴望自主新思潮。
“拉下它們!陛下說拉下它們!”幾乎立刻,無數的百姓就跳了起來,越過攔阻的衛士,拉下那些垂掛在高處的彩幕。
人羣裡伊柒一幫幹得賣力——他們在高處遊走,腳尖一踢,一道丈寬的彩幕便無聲滑落。
“我媳婦說要收帳子。”伊柒和攔阻的衛士認真地說。
“打雷下雨收衣服咯!”高手們歡快地喊,“誰收的快誰娶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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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臺一週的彩幕全部落下,陽光爛漫地鋪灑開來,隔絕於百姓和貴族之間那一道無形的牆,首次被從容摧毀。
羣臣的臉色很精彩——景橫波動作太快,根本沒給大家反對的時間,她露的那一手隔空下彩幕,也震住了衆人,很多人開始思考,女王會高深武功?
景橫波笑吟吟地瞧着,其實眼角一直瞄着宮胤和耶律祁。
她發現宮胤並不太在意她的舉動,目光反而時不時從四周衛隊人羣中掠過,而耶律祁一直緊盯着宮胤,對宮胤興趣好像比對她還大。
蒙虎無聲地走到宮胤身邊,宮胤眼角斜斜地飛過去,蒙虎幾不可察地微微點頭。
一切就緒,隨時應變。
耶律祁輕輕彈了彈指,他身邊一個打瞌睡的護衛,有意無意湊過頭去,似乎在打呵欠,卻將嘴湊到了他耳邊。
“大人,”護衛悄聲道,“下頭報上來了,宮胤確實有異動,他調動了龍騎和亢龍,蛛網謀子今天也傾巢出動。”
耶律祁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微微驚訝。
“想不到他真的……”他微喟,卻忽然轉了話題,“既然他想幹些驚天動地的事兒,咱們就盯緊些,等着抓他把柄就成。”
“是。”
“還有……”耶律祁眼風在人羣中掠過,那裡有一道陰冷仇恨的目光一直跟隨着他,那是斬羽部的首領,戰絕的父親戰辛。
“老而不死是爲賊也……”他咕噥道,和戰辛目光相撞,在對方恨毒的眼神逼視下,展開無辜而和善的笑容。
“趕緊瞪,再不瞪就沒機會啦……”
懶洋洋打瞌睡的護衛,脖子一縮,似乎又去睡覺了,但不過一會兒,他那不起眼趴着的身影,便從耶律祁身邊消失……
臺下風波暗涌,臺上咄咄逼人。
景橫波不容商量地撤掉彩幕,令衆臣措手不及,隱隱感覺到新女王不安牌理出牌的霸道。隨即衆臣也便覺得,這樣做也有這樣做的好處。人多壓力大,人多情形下她的失敗會更恥辱,更加不可挽回。
大賢者跪坐在景橫波對面,開始了毫不客氣的發問。
“請問陛下有何才藝展示?”
景橫波托腮,“你們覺得什麼是才藝?”
賢者沉吟一下。
“陛下可會武技?強大的武力,會讓臣民覺得可以得到庇佑。”
“不會!一個女人打打殺殺很好看嗎?練武會損傷我嬌嫩的皮膚的!”
“陛下可會詩詞?出衆的才學,可以指引臣民前行方向。”
“nozuonodie。我覺得這句詩非常好。傳達了人生至理,臣民們,尤其是你們聽了,就不會再作死了。”
“……陛下言語深奧,求明示。”
“超越時代千百年的智慧啊,你註定不得迴響。”景橫波感嘆,“算了,說人話,不會!下一題!”
“陛下可擅策論?精通時政的君主,可以給予國家最明晰的治國方略。”
“策論是什麼東東?我倒是有一篇精彩的《色論》,將天下美男分爲四大類十六小類,非常詳細地列數了各系美男所具有的特色,並從星座、生肖等角度進行了完美的分析……算了你這樣看我幹嘛?不會!下一題!”
“陛下可懂兵法?強大的軍事力量是一個國家的立國之本。”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算不算?”
……
臺下的官員們露出不出所料的諷刺笑意。
果然是個草包。
更遠處百姓一直屏息聆聽,態度虔誠。這在他們看來是首次以百姓身份參與可以決定王權的大事,自有無上的神聖感。此刻這安靜的人羣也微微起了騷動。
一連串的不懂不會,一連串的胡言亂語,最初因爲新女王特立獨行產生的激動漸漸平復,百姓開始神情嚴肅。
畢竟,新鮮只是一時,一個出衆的君主才更符合百姓的期待。
百姓的失望也被衆官員看在眼底,不由笑意更盛——這才叫新女王自己作死呢!本來關在黑幕之內考覈,通不通過他們還可以看看心情,反正是一個傀儡女王,她若肯做一些重大讓步,也不是不能讓她登基。可是她非要把事情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真才實幹,卻妄想得到百姓的支持,做夢!
也有人興奮依舊,信心滿滿。
“我媳婦就是特別!什麼都不會!”伊柒說。
臺上詢問的大賢者,臉色越來越黑,眉頭越來越緊,語氣越來越無奈失望。
賢者心底無私,並不屬於任何派系,倒是少數真心希望女王才能出衆的官員之一。
“那麼陛下可會女工刺繡?這可是女子本分!”
“看我這手指,你捨得被針扎?”景橫波曬出潔白十指,嘖嘖愛憐。
“陛下可會廚藝?可會打理家務?好歹你嫁人也能履行人妻職責。”
“女人如我一般精緻,就該十指不沾陽春水!我的目標是找個會燒飯的男人。”景橫波悲憤,“你們捨得用廚房的煙氣薰我!”
宮胤瞟她一眼——回頭一定押她進廚房。還有,會燒飯的貴族統統殺掉。
耶律祁撫了撫下巴,有點憂愁地對身邊護衛道:“我有不祥的預感。”
“啊?”
“她一定會死乞白賴地要嫁我。”
“啊?”
“因爲我會燒菜啊……”耶律祁感嘆,“縱觀大荒朝廷上下,會燒菜的絕世男子,就我一個啊!”
……
人羣裡伊柒抓了抓頭髮,“老四,你那聽說有本宮廷菜譜?回頭借我。”
……
“陛下可會歌舞?”問完了所有能問的才藝,大賢者臉色陰沉,搜索枯腸,問出了最後一個根本不以爲然的才藝,“當然,任何擺弄肢體的舞蹈都不允許女王展示。女王只能展示莊重肅穆的神賜之舞。第三十八代女王曾經擅長祭祀舞,當時的國師有幸目睹她莊重而又優美的舞姿,爲此作詩以紀,算是流傳百年的一段佳話。”
佳話,佳話你妹!
在臣下面前獻舞,臣子還可以寫詩yy,怎麼充滿青樓段子的既視感?這是女王還是妓女?
“鋼管舞算不算?廣場舞算不算?草裙舞算不算……”景橫波看看對方越來越黑的臉,擺擺手,“算了,不會,下一題!”
底下百姓失望之色更濃,有人開始默默離開。
“伊柒,你確定你要娶這樣的媳婦?”
“是啊,挺好的,我好想看看草裙舞。”
……
“回陛下。”賢者臉上濃濃譏誚之色,“所有女王應有的才能,以及女子應會的基本才藝,微臣都問過您了。再難的移山搬海、行雲布雨,一日千里,揮手雷霆之類的神異之能,想來您也是不會的,倒也不用問了。”
“你說的後面幾種好像我是會的……”景橫波嘆氣咕噥。
沒人理她。
大賢者冷哼一聲,輕蔑地看了景橫波一眼,恨恨拂袖轉身,先對百官搖搖頭,隨即對面露失望之色的百姓們道:“諸位,可以散了。接下來對女王的處置,你們無權參與。”
百姓發出嘈雜的嘆息聲,卻依舊盤桓不肯離去。
景橫波眨眨眼睛,咦,這就談處置啦?太沒耐心了吧?
“我覺得。”一位坐在臺下上首右側的老者,緩緩站起身來道,“女王無能,爲衆目所睹,無須再議。按例,轉世女王身應繼承前任女王部分才能,但新女王明顯沒有繼承。老夫認爲,此女不是女王轉世身。建議放逐黑水之澤。”
臺下譁然一片,大多數人神情恐懼,景橫波眯眯眼睛——這是什麼地方?聽起來很恐怖。
她盯着那老者,總覺得他臉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老者對面,一個氣度雍容的中年婦人,微笑着道:“軒轅大人慈悲。按說此女假冒女王轉世身,欺騙臣民,應當立即處死纔對。”
景橫波眼睛眨了眨,壞了,她是不是內存出問題了?怎麼看這個女的,也覺得面熟呢?
“放逐黑水之澤,大抵也相當於處死了。不過在此之前,也請右國師大人對於此事,給諸臣一個交代。”老者矛頭一轉,指向宮胤。
話說得客氣,意思卻很明顯。女王無能,不被承認爲轉世身,那就是假冒產品,將假冒產品千里迢迢帶來,還勞師動衆,影響大荒全國上下遠迎的右國師宮胤,自然難辭其咎。
臺上下漸漸安靜下來,衆人臉色凝重。
誰都知道,六國八部目前因爲有質子在帝歌,雖然心中各有不滿,對宮胤表面上都是服從的。而朝中,擁護宮胤和擁護耶律祁的臣子各成一派。少壯派、草根派多半是宮胤的忠誠下屬,而老牌世家、世襲貴族,則自然選擇同樣出身百年世家的左國師耶律祁。
老者和婦人,一個是家族中曾經出過七位副相的軒轅氏,老牌官宦世家代表。一個是專門的大祭司家族,歷代長女都擔任皇宮總祭祀,地位僅次於左右國師的桑家家主。宮胤掌權後,撤換副相,架空祭祀,兩大家族,現在都已經公然發話,願意追隨左國師耶律祁。
女王迎駕大典,兩家當先出面。
面對發難,宮胤居然還是面無表情。從容喝完了手中的茶,輕輕放下茶杯。
他擱下茶杯時,原本鬧哄哄的廣場,忽然靜得落針可聞。
宮胤的回答,果然還是他一向的風格,簡單到近乎霸道。
“女王是真。”他道。
“如何才能全無?”中年美婦立即追問。
“不爲豎子展示耳。”宮胤看也不看她一眼。
一羣人氣得面色鐵青,中年美婦倒不動怒,嫣然一笑,“是,國師言之有理,國師既然覺得女王是不屑對我等小人展示她的滿腹才華,那麼接下來國師是不是要說,請女王回宮,等她心情好了,想展示再展示?這個心情好,也許是十年,也許是百年?”
她語氣諷刺,宮胤眼都不眨。
“如此甚好。”他道。
“國師是在公然偏袒咯?”對方步步緊逼。
宮胤看她一眼,目光清凌凌如浮冰之水。
“那你是在公然挑釁?”他道。
毫無危機自覺、一邊看戲的景橫波險些拍案叫好!
國師酷炫狂霸拽!
桑家家主被堵得口氣一噎,想要說是,不敢,無數人陰冷的目光已經逼了過來,想要說不是,不甘,臉色一時憋得鐵青。
一聲咳嗽,耶律祁終於開口了。
“軒轅大人,桑女司。”他道,“宮國師所言似乎也有道理。女王不能展示才能,也可能有多種原因嘛,也許是緊張,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心情不好,也許是因爲昨晚沒睡好?”
他說到睡字,對景橫波眨眨眼。
景橫波回以鄙視的目光——一臉騷情!
衆人都有些詫異,不明白耶律祁怎麼就幫宮胤說話了,只有宮胤不爲所動,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一彎,隨即臺下蒙虎便隱入人羣。
“或者有可能是懾於宮國師的威風煞氣?”耶律祁笑道,“所以,本座建議,女王放逐黑水之澤的處罰,可暫緩進行。但既然女王暫時身份存疑,自然不能繼位,可暫住偏宮,由桑女司和軒轅大人共同負責照管女王起居。女王未明身份之前,不得再接見臣民,如何?”
他半轉身,又對宮胤充滿歉意地笑道:“本來應該由宮國師指派專人照顧女王的。但是因爲女王身份還存疑,你畢竟是此事經手者,這個……在女王得到承認之前,似乎不太方便再由你管轄女王事務……”
軒轅鏡和桑侗都笑了。
好主意。
說得委婉客氣,其實步步殺機。
不放逐,卻軟禁,交在他們手裡,就等於控制了女王。很少有人知道,桑家擅長控人心神之術,她們可以很容易地讓新女王承認她是假冒,承認宮胤故意作假,甚至承認宮胤與別國勾結都有可能。
這個提議,也不會得到宮胤派系羣臣的反感,畢竟他們也不歡迎女王。殺了或者放逐女王,會傷了宮胤的面子,軟禁聽起來很可以接受。
宮胤在這樣看似綿軟的退步面前,如果還毫無道理地堅持護着女王,就會讓人懷疑他的動機,懷疑他另有所想。
畢竟,官場無忠誠。那些對宮胤效忠的人,一部分是因爲被他拿住把柄,一部分是懾於他強大的武力,更多的,是寄希望於他的權力和未來,他們希望能夠跟隨宮胤,創立偉業,成爲從龍重臣,再上層樓。
多少人等着宮胤給女王迎頭一擊,他的袒護必將令人疑惑寒心。
“移居偏宮,可。”宮胤點一點頭,不等軒轅鏡和桑侗露出喜色,立即道,“玉照亢龍!”
“在!”不知何時臺下已經沾滿身穿軟甲的玉照和亢龍軍,轟然相應。
“立即護送女王陛下前往雲臺偏宮。”宮胤語速很快,語氣不容置疑。軒轅和桑侗還沒反應過來,傻在那裡。
“是!”兩軍士兵快步衝前。
“慢着!”耶律祁立即一攔,“請由我部護送陛下前往!”
“無需!”宮胤看也不看他。
“燕殺軍!”耶律祁也是個決斷性子,毫不猶豫大呼。
緊靠高臺最前面一批“百姓”,忽然脫了外衫,將衣裳往地上一甩,也衝上臺來。
這些人半身皮甲,赤裸勁健雙臂,多半身軀高偉,高鼻深目,不同於大荒本地人種相貌,行動間氣勢彪悍。
“燕殺軍!”百姓驚呼,紛紛後退,眼神中充滿厭惡。
官員貴族們交換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燕殺是耶律家族名下最強軍,人數不多,卻以彪悍善戰聞名。軍中子弟,據說都來自號稱神譴之地的神秘異族,和也有異族血統的耶律家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大荒傳說裡,那裡出來的人,天生殘忍嗜殺,惡魔轉世,污穢不潔。所以歷來受民衆排斥。
這支軍隊有自己獨有語言文字,獨特通訊方式,只忠於耶律家族,不受任何勢力影響。正因爲這支軍隊存在,獨掌大權的宮胤纔沒能將耶律家族在短期內蠶食打壓。
勉強維持着平衡的左右國師,卻在女王迎駕的第一天,就各自調動最強軍隊,真刀明槍的幹上了!
“陛下既然交由桑家照顧,請由燕殺軍護送前往偏宮!”桑侗大呼。
誰都知道,誰護送,之後的偏宮護衛自然有誰負責,一旦玉照亢龍掌握了宮禁守衛,桑家想做什麼幾乎不可能。
桑侗本來歡喜宮胤竟然一口就答應了耶律祁的請求,沒想到宮胤釜底抽薪,這一手着實厲害。如果不是耶律祁反應快,玉照亢龍一上,她們的如意算盤就白打了。
“你照顧,我護送。”宮胤冷然道,“雲臺重地,豈能容蠻夷褻瀆!”
耶律祁臉色忽然很難看。
燕殺軍血統不明,一直是耶律家族不能提的忌諱。宮胤這是當面扇耳光。
“玉照亢龍他人走狗,又怎能玷污皇家玉階!”他揚眉笑,高聲招呼燕殺軍,“來,讓高貴的玉照軍看看,他們的血是不是比蠻夷更紅些!”
轟然一聲,百姓後退,官員散開,六國八部在京觀禮首領急急退出座位。
兩軍竟然要在這禮臺之上見紅!
大荒立國數百年,未有此戾氣!
燕殺士兵仰天長嘯,膀子一甩,乾脆連半身皮甲都扔了,赤裸油亮的褐色胸膛,直直迎上玉照軍手中刀尖。
玉照算皇家軍隊,骨子裡傲氣天下第一,都覺尊嚴被挑釁,怒目以視,鏗然拔劍!
亢龍更是兇狠悍烈的實戰軍隊,毫不退讓,大刀已經掄起,日光反射下,雪亮的刀光縱橫交織,罩方圓三丈一片凌厲白。
殺氣凜然,悍然碰撞,刀氣已經將最前面燕殺軍胸膛激出一道血痕,燕殺軍的長槍,不斷鏗然作殺戮之鳴。
人們紛紛退避,不敢靠近絲毫,怕混戰一起被亂飛的刀氣所傷。
下一刻,血流飄杵!
忽一聲微帶慵懶卻又奇異乾脆女聲,驚破這一刻凜然殺氣。
“停!”
衆人一驚,擡頭相望。
女王!
爭奪的焦點,事端的挑起者,在事端挑起後又被所有人忽略的女王陛下,竟然在這要命時候,跳了出來。
是真的跳了出來。
景橫波有點費力地扒開一個試圖擋住她的衛士,從人羣中擠了出來。
衆人震驚地看着她,怎麼也沒想到這麼一個弱女子敢在此刻叫停。
此時臺上到處刀劍。
此時氣氛殺氣濃烈,令人不敢靠近。
此時燕殺軍因爲被打擾,都惡狠狠轉頭看她,眼珠發紅,獰惡仇視。讓人覺得下一瞬他們的刀就會砍了出來。
景橫波卻好像都沒看見。
“喂喂喂,讓讓啊,”她拍拍身邊衛士的肩,歪歪扭扭避開到處豎着的刀劍,扭扭擺擺地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左右張望,“哇,玉照最帥了!哇,亢龍的刀有血槽!哇,燕殺!”她用力拍了拍一個燕殺士兵健美的胸膛,“好肌肉!好漂亮!你要去參加健美先生,一定第一名!”
魔爪探索,目光灼灼,隱約似有口水滴答……
宮胤臉黑了。
耶律祁臉綠了。
伊柒想吐血了。
朝中官員,六國八部,給震得忘記談規矩了。
這位是真無畏,還是傻大姐?
高手也不敢介入的場合,她風擺殘荷一樣便進來了,別的不說,單隻這份膽量,衆人都忽覺先前是不是小看了這位新女王了?
景橫波笑吟吟一路穿過刀劍之牆,輕輕撥開一個人的劍。
“帥哥,劍收好,往前亂插會傷到我哦。”
那剛纔還拿劍殺氣騰騰的玉照士兵,望進她明媚的眼波,忽然便紅了臉,趕緊將劍收起。
景橫波曼妙一個轉身,雪白的手指托起亢龍士兵的刀。
“嘖嘖真是好刀,一看就染過血!壯士!”她雙手捧心,眼光純摯,“你一定是參加過很多戰役的大英雄!有機會給我講講你們的戰爭故事好不好?”
粗豪的亢龍軍漢子,給她崇拜的神情看得手足無措,吶吶着收回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心底卻涌起秘密的歡喜。
景橫波裙襬一轉,手中已經多了一方雪白的手帕,她素手纖纖,將手帕輕輕按上了站在最前面的燕殺士兵胸口的血痕。
“戰士的傷口,只應該在和敵人廝殺的戰場上出現。”她面帶微笑,慢慢擦拭那傷口,語氣卻收了剛纔的隨意,“不該在和平時代,由自己的戰友造成,更不該因爲我而出現。”
高大凶蠻的燕殺士兵,用一雙發紅的眼珠子,僵硬地看着她,看上去並沒有像玉照和亢龍士兵一樣,因她的笑語嫣然而軟化。
他手中拳頭大的錘子毫不動搖,只要向下一落,就可以將景橫波天靈蓋轟出一個洞。
臺上臺下氣氛頓時緊張。
軒轅鏡和桑侗之流,歡喜中有不安,女王死在玉照亢龍手上最好,死在蠻不講理的燕殺軍中,總歸是個麻煩。
宮胤已經站了起來,一直淡定從容的神情終於有了微微變化。卻不敢發聲阻擾。
燕殺軍出名的桀驁難訓。根本不會理會敵對方的呵斥,甚至可能因情緒激化而動手。
他繃緊了身子,牢牢盯住臺上,此刻也顧不得怨怪她的大膽,只想萬一出事立刻搶她出來。
耶律祁嘶嘶地吸着氣,似乎牙痛——進入戰鬥狀態的燕殺軍,連他也沒有辦法。
“這女人……”他咕噥,“這女人!”
……
氣氛緊繃如弦,景橫波卻平靜如一波溫柔的浪。
她好像沒看見那士兵的僵硬和殺氣,拿開手帕,忽然低下頭,靠近了對方充滿血氣和汗水的胸膛。
燕殺士兵渾身一顫,握錘的手攥緊。
四面有驚呼。
驚呼聲裡,景橫波輕輕吹了吹傷口,再擡頭笑容純真如嬰兒,“給你吹吹,不痛了哦?”
……
萬衆無聲。
人們看着那高大卻還年輕的燕殺士兵,忽然一寸寸軟了身軀,放開了握緊武器的手,黑紅色滿是細碎傷疤的臉上,出現一絲茫然的神情。
他俯下視線,和他相比顯得無比嬌小的女子的笑容,撞進他的眼簾。
明媚,嬌豔,純澈,親善,毫無雜質。
似秋日裡最清澈的碧水,最高朗的天空。
美,更重要的是,在那雙眸子裡,沒有任何他所熟悉的畏懼、厭棄、逃避和輕鄙。
他是燕殺士兵。
是大荒傳說之軍,出自罪惡之地,來自無上荒澤,爲上天所棄之民,天生神力天生武勇,卻不爲人世所容,在所有人眼裡,他們是強大的武器,是悍勇的部屬,是嗜殺的野獸,卻不是和他們平等的人。
他們所經之處,他人畏懼遠避,再在牆角後探出厭惡的眸子,不屑地吐口水,待他們走後,潑水洗去他們所走過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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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畏懼和厭惡,他們已經習慣,似乎人生裡,只有這兩種待遇。
直到今日,在一雙明媚的眸子裡,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平等和關懷。
胸口的傷口只是一道血痕,並不痛,此刻被她吹過的地方,卻似有烈火灼灼燒起。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景橫波的手。
巨大的黑色手掌下,她雪白的手腕細弱如積雪的竹。
衆人驚呼。
他將她的手,拉近自己心口,微微垂頭,攥着她的拳,輕擂自己胸口三下。
他身後所有燕殺士兵,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呼號。
宮胤欲待上衝的身形忽然頓住。
耶律祁神色震驚,竟似深受打擊般一晃。
“天哪……”他喃喃道,“他們竟然……”
其餘人不明所以,卻被此刻士兵嚴肅虔誠的神情,和這動作所表現出來的儀式感所震懾。
只有景橫波,依舊笑吟吟,不以爲意。隨隨便便被人抓着擂了擂人家胸口,高高興興評點:“嘿!你胸肌也好壯!”
那燕殺士兵咧嘴一笑,放開她的手,退後三步,對着身後同伴一揮手,當先跳下了臺。
燕殺軍毫不停留離開,竟然就這麼將玉照亢龍軍留在臺上,士兵們面面相覷。
宮胤幽黑的眸子緊緊盯着景橫波,一邊緩緩招了招手,玉照和亢龍得了他的命令,如蒙大赦地趕緊也下了臺。
一場劍拔弩張的流血事件,轉眼就鬧劇般地散了,只因爲幾句笑語,幾個動作,或者只是一段安撫的眼神。
景橫波站在臺上,猶自笑吟吟揮手相送,“下次別來了啊……”
衆人盯着她雪白的手指起伏,都有些茫然,就是這雙一看就沒練過武的手,如撥絃般輕捻慢彈,便將一場無人可阻的殺戮消弭於無形?
智者若有所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柔能克剛,真正屬於出衆女子的性格魅力?
宮胤繃緊的身子慢慢放鬆,終於安然坐下,一伸手,接過了蒙虎遞過來的茶。
忽然安心。
因爲知道,她掩藏在嬉笑瘋癲容顏下的,是一顆真正強大而無畏的心。經得起天地颶風暴雨,受得起人間顛沛磨折。
茶水澄碧,茶葉舒捲如雲,此刻心也似泡在這澄碧之中,溫軟平靜,雲捲雲舒。
他終於開始從容地,對接下來的發展產生了好奇。
胸有自有天地的女子,還會怎樣照亮這一刻的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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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送月票的親,你胸肌好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