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燈火的街側, 樹木遮天,月光能照到的地方有限。那人的步子極輕像沒有生息般,拉成線的光影下, 他俯身, 露出一截深黑衣袖, 就快與這夜色融爲一體。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 月光灑了銀光, 那隻白的幾近透明的手拾起掉落在的畫桃宮燈。
白錦素帕小心抹去上面的灰塵,然後宮燈裡的蠟燭被點燃,地面亮出一圈圓來, 燈面上勾畫的桃花也是栩栩如生。燭火還將那人的面容照得仔細,白皙蒼透毫無血色, 俊美而邪乎。
一雙妖藍的瞳失神的看着手中宮燈上的朵朵桃花, 火光搖晃, 照在他臉上的光跟着朦朧。
“教主”又是一人無聲無息的出現。
來人一身黑色勁裝,恭敬的立在一旁, 雙手呈上一盞熄滅的孔明燈。
他接過那盞燈,將系在燈上的紙卷取了下來,小心打開。
紙捲上只寫着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別無其他。
他擰了擰眉心,森冷問道, “確定是這盞?”
“無影確定, 教主吩咐後, 屬下便一直緊盯着那位姑娘放的燈, 等他們離開, 纔將燈打落。”無影不吭不卑答道。
無影跟隨他多年,算得上心腹, 不可能騙他,也無膽欺他。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紙,又是疑慮。她爲什麼這樣寫道?
“屬下已查得,那位姑娘如今住在青門中。”
“青門…她身邊那男的是青衣門的?”藍眸凝起,似有風暴醞釀。
“正是青門少主沈依寒,那姑娘幾日前昏倒在青門外,被他所救。”無影如實已報。
他眼眸微沉,情緒複雜。如今的她已不記得他,而且在他那樣傷了她之後更是被她討厭。他不確定,他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她是否願意跟他走,所以他忍耐,他等待。可當見到有其他人圍繞在她身邊,打她主意,他已不能忍受!
兜轉在忍耐與相見之間的平衡頃刻被打破,他喝令道,“三日後,調百名弓箭手來,再派人去青門盯着,不要讓她走了!”
無影得令後,又說道,“屬下還有一事稟報!”
“何事?”
“教中有人最近動作過大,引來幾個門派上門討伐,雖可應付,但他們欲聯合紅塵樓以及江湖其他正派,恐不好對付。”
“誰惹出來的,將他腦袋割下來送過去,這些事不要拿來煩我!”天殘教算得什麼,是毀是留,他一點也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他再次低頭看向手中的宮燈,眸中的殘戾忽然不見,眼波淺柔像是盪漾的暖湖,又是在回憶着什麼美好難忘的事。
無影悄然退去,如同他的名字一般來去無影,徒留月光一地清泠。
小丫鬟青梅捧着嶄新的衣裳進屋,衣裳旁還擺着一個木盒。
“小姐,奴婢爲您換衣服”她將衣裙展開,那是一套水藍色的高腰廣袖裙,這般夢幻的顏色讓水凝冰直皺眉頭。
“換回我原來的衣服”她已不是少女年紀,這種顏色套在她身上,怎麼看都像在裝嫩。
青梅疑惑道,“小姐不喜歡嗎?這款裙子風靡京城,京中的小姐們可喜歡了。這還是少門主特地去京城最有名的雲繡閣挑的料子讓人趕製的,小姐不如試試再做決定?”
“不用”她仍拒絕。
“可……”青梅猶豫下,又說,“可小姐的那套衣裳青梅已拿去洗了,都浸了水……”
乘着水凝冰沐浴時,丫鬟早將她的衣物拿走。言下意思就是,她沒有得選擇了,她只得暫時將就着那套她覺得不屬於她年紀的水藍衣裙。
“小姐穿這果然好看!”青梅驚歎道,“小姐,奴婢爲您梳髮。”這麼好看的衣服,也要配上個好看的髮式才行。
“不用那麼麻煩”她從來是隻拿絲帶隨意扎着。
青梅又拖住她,“不麻煩的,小姐,你看,這盒子裡的首飾也都是少門主挑的,奴婢從來沒見過少門主對哪家小姐這般費心思,小姐也別辜負少門主一方心意。”她一幅曖昧又明瞭的樣子。
早從青梅對她稱呼的轉變,從姑娘到小姐,其意不言而寓,是將她與沈依寒看作一對了。
水凝冰思忖着,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免得誤會越深。
白玉杯溫潤透色,同質地的酒壺執起,琉璃色澤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酒滿杯,一輪圓月杯中印,色澤越暖成琥珀色調。
杯執起,淺嘗則止,各種滋味只有品酒人才知。
月色朦朧一層光,將男子的面容照得越發丰神俊朗,剛毅的眉宇間此時卻透着一抹急色,糅合着緊張的心情。
遠處輕盈的腳步聲傳來,他猛然擡頭,亭閣外樹影層疊下,一抹藍色仿若西湖柳畔的湖色,煙波渺渺,嫋娜的倩影像是柳枝纖動,讓他驚豔也動心。
恍然間,那抹身影已到眼前,丫鬟清脆的聲音,將他點醒。
“奴婢將人帶到,不打擾少門主與小姐賞月,奴婢退下了。”執着燈籠路引路的青梅將人帶到後,曖昧的低頭吃笑幾聲,福了福聲,提着燈籠退開,將亭子留給這兩人獨處。
石桌上除了酒,還擺了各色糕點,秀麗宮燈高掛,香爐裡薰來淡淡花香平添幾分幽靜雅氛。
他柔聲道,“怎麼不梳髻,是那些簪子不合用嗎?”他見她仍是隨意散着發,無任何頭飾首飾的,以爲她不喜歡他送去的東西。
她搖頭,“不,那樣太麻煩。”
他沒有再多說,爲她倒了杯酒,“嚐嚐這酒”
酒未入喉,已聞那四溢的酒香,甜膩香淡,像是某中花的味道。她小酌一口,眸光忽閃,似在尋找什麼,又嚐了一口。
酒香而不烈,甜而不膩,飲後脣齒留香。
她驚異道,“這是…桃花酒?!”
“姑娘喝過?”他點點頭,“確是桃花酒,是從一個名爲桃花的小鎮買得的,據說當地姑娘都喜愛,故而託人買了些來,我想水姑娘也一定喜歡的……”
明明只是幾日之隔的事,卻仿若隔世之久。桃花酒,桃花鎮,她又怎麼忘得了,與她一起覽遍十里桃花的人……她凝視着杯中的酒水,聞着那淡淡桃香,心中一抹惆悵由然而生。
他,爲什麼要躲着她?是恨她的不辭而別嗎?
“水姑娘喜歡,便多喝些,我再讓人去買。”沈依寒頭次做着說着討好姑娘的話,不免難爲情和彆扭的低頭去,纔沒看見她此時的情緒。
她淡然道,“不用麻煩”擡眸看他,卻見他眸光含情,一臉欲表難於詞的模樣,她暗知不妙。賞月飲酒只是藉口,瞧這陣勢,倒像要表露心意。
她神情微斂更是冷淡,又飲幾杯,在他醞釀詞意時,先發道,“沈公子,我明日便離開京城,這幾日多謝你的照顧。”
‘咚’一聲,他手中的白玉杯沒有拿穩,滑落在石桌上,杯未碎,酒卻灑。
他驚詫,聲音僵硬問道,“姑娘…這麼急走嗎?”想留她,可他又無理由,最後只得說道,“姑娘要去哪,不如讓沈某送姑娘前去,這近年關,賊匪越多,路上恐不平。”
她婉拒,起身要回房。
他提起掛在一旁的燈籠,跟上去,“我送你回房”
她剛要拒絕,他又說道,“明日不能送你,至少讓我送你回房……”那聲音低沉而低落,她默然,沒有再拒絕。
房門前,他拉住要進屋的她,眼眸微垂,脣半張,似有話要說。
“沈公子,還有什麼事嗎?”
夜間冷風襲襲,撩動着她散落的髮絲,幾縷飄動在他眼前,暗香浮動,她擡手撩撫着。
他半怔着,而後用力抿了抿脣,像是下定了決心。右手伸入左袖中,掏出一塊月白素錦緞,打開裡頭包着的是一枚珠花簪。粉白色珍珠圍成花狀,中間一點紅,尾墜着一點綠意,模樣別緻可愛,也不失淡雅。
“我知…如此有些唐突,你我相識時日不長,沈某不求姑娘立刻迴應,只希望姑娘能收下此簪,記得沈某對姑娘…的情意便可。”他眉間掙扎着苦色和猶豫,傾囊吐露後,卻留更多期盼和等待。
他告白和失常的模樣,讓她想起她對少年說要走時的場景,那時少年的反應比他更強烈。她微失神,連他握着她的手也沒有察覺。她的默然,被他認爲是一種認可,他揀起簪子,眸子柔情又傷離別,輕挽起她的發,要爲她別上簪。
冷風越裂,一種急急的嘶響,細細的割裂着風聲,驟然破空而來,帶着濃濃的殺氣。
剎那間,沈依寒神色忽凜,左手攬着水凝冰從側避開,形勢緊急顧不得其他,右手中的東西飛速擲出,與那半空襲來的東西撞在一起,‘叮’的發出聲長響。
帶火的箭頭被打偏,深埋入一旁牆柱,箭身猶顫,發出嗡嗡的刺兒聲,地下是碎成兩截的珠花簪。
半空中,突然明亮逼人,他心底一沉擡頭望去,揚聲喝道,“什麼人!”
屋檐上不知從哪冒出數百人,手持弓如弦月,箭尖包着油布燃着火,一一向着青門中,拉弦備戰模樣,來者不善!
一色的褐衫,中間夾着的那抹玄黑常耀眼,唯有他手中的箭不帶火光,而泛着森冷幽暗的光芒。
弓弦慢條斯理的交由一旁的褐衣人,他負手而立,走前兩步。
火光照耀出一張滿是陰霾的面孔,那雙幽深的瞳孔映着沈依寒,強烈到讓人無法忽視,那是萬年不化的冰寒和刺骨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