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先行留下點點梅花烙印, 後邊車輪子在一片白茫之上壓滾條條深痕。俊馬急行,官道上零星的趕路者紛紛側目。
雪早停了,只是天還未放晴有些陰沉, 微微湛出點藍。道旁林立不高, 路很平又穿山中, 若有聲響迴盪可聞。可除了馬蹄再無其他聲音, 入了冬早聽不見鳥獸蟲鳴。
該是千山鳥飛絕時, 半空卻傳來一陣稍嫌銛噪的長鳴。其音刺耳,只見空中一黑影迅速掠過,然後是一聲馬的長嘶。
拉車的馬匹驟然急急停了下, 擡蹄嘶叫,鼻間噴着熱氣像是忿忿不滿這般突然。
“呱——!”那難聽的叫聲又響, 半空的黑影在馬車上空盤旋。
拉馬的車伕小聲嘀咕了一句, “哪來的烏鴉?”晦氣!
車簾掀起, 讓車伕停車的人出了來。素白裙裾隨風輕揚,女子不用人攙扶, 輕輕一躍跳下馬車,體態極爲輕盈。
地面白雪依舊,從馬車下來的白衣女子面色冷淡的彷彿是剛從這一地冰雪捏揉雕刻出來的人兒。在馬車伕不解的目光下,她擡起右手緩停於半空,直到那於半空盤旋的烏鴉俯身朝她猛衝來。
小心一詞還沒能喊出口, 馬車伕兩眼驚瞪着, 那通體烏黑的鳥卻不是如他想象的攻擊女子, 而是乖立在她擡起的右臂上。
更讓人訝異的是, 那烏鴉還說起人話來。
“凝主人, 凝主人,你怎麼能丟下湯圓?”小眼兒圓溜溜像是要滾出淚來, 一副受怨的小媳婦模樣,湯圓的小爪在水凝冰的手臂上前進着,到了肩旁的位置才停下來,湊近,妄圖從冰冷的女巫那得到一點點悔過和憐惜。
手背用力在眼睛上搓了搓,馬車伕奇怪,難道是他看走眼了,那隻其實是八哥?
行在馬車前的馬匹也在馬車停下之時停踢,掉頭回了來。翻身下馬,男子不溫不冷的聲音喚道,“湯圓?”
那被主人遺忘拋下,一早起牀發現主人不見,靠優秀的嗅覺憑氣賣命飛尋來的湯圓從主人那討不到好,碰得一鼻子冰霜,臉色很不好看,雖然它臉黑看不出。身後突然有除了主人外的人這麼直呼叫它名字,心情更差,轉過頭陰沉沉看去。
這一看,那滴溜的小眼生出兩小問號來,“冷焰?”在它眼前的可不是似冰主人的那口子嗎?他怎麼會在這,跟凝主人還在一起?
它左瞧瞧冷焰,右看看水凝冰,心生疑惑道,“難道你是似冰主人?”它走眼了?
迴應它的是被扯掉落在地的黑羽,“哇!痛痛痛!”湯圓尖叫吃痛的躲到冷焰那去。
冷焰好笑搖頭,“湯圓,她是你的凝主人沒錯。”水凝冰會和他一起,只是順路。水凝冰要去開封,冷焰正好要去那,故而同行。關於她爲何不去找殘天,他沒有過問,兩人間的撲朔迷離,本不是外人可道可管。
遂未再多言,兩人分別上馬回車再啓程。
一入馬車廂內,站在水凝冰肩上的湯圓側出腦袋,這才發現馬車上原來還有其他人,它不由小聲叫了一下。
這男人生得好看!比沈依寒好看!
湯圓直溜溜的盯着坐在最裡邊的那白衣公子,美人和美男都是用來欣賞的。不過這美男公子旁邊那‘黑麪神’可就差遠了,一張臉沉得不知是不是給人屎盆扣頭了,看它的眼神那麼不友善。
那白衣公子朝湯圓看來,溫笑如玉道,“可是神鳥湯圓?”
一聽神鳥二字,湯圓立馬昂頭挺胸,不可一世道,“正是!”美男就是美男,話說的都比別人好聽。
樓聽雨算是見過湯圓的,在漱玉齋時隔着簾子,因爲水凝冰的出現而留意,聽過湯圓說話聲音。而湯圓後來昏迷,自然沒有看見被水凝冰硬闖入屋,在簾後的他。
“公子,暖手好了。”那‘黑麪神’也就是流玉,將因突然勒馬而掉落的暖手重新裝置好遞到樓聽雨手中,無形的隔在水凝冰與樓聽雨中間。
自樓聽雨腿傷後,因不能行走,腿部得不到運動血液不循環,卻不僅是腳連手也是四季冰冷。流玉將暖爐撥進,又半蹲在旁,爲樓聽雨揉腳活血。天越冷,公子的手腳冰冷的越厲害,那寒氣常年累及,造成一到天陰冷,他的骨頭便痛刺難當。所以,別看樓聽雨此時笑若春風溫和,實則那痛卻依舊,外人無法想象。
若不是冷焰有消息知道毒王在哪,這一趟,流玉怎麼也不會讓他家公子再跟水凝冰扯上關係。遊歷多年,公子好不容易將她忘記,她又在這當口出現,流玉只得嘆息,小心看緊,避免兩人有過多接觸,以免公子再度傷心。
湯圓嗤了一聲,將‘黑麪神’的刻意疏離看在眼底。不過就是個美男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圍着它家凝主人的美男可多嘞,桃花朵朵,主人都瞧不上眼,這不才剛拒絕一個沈依寒嗎。
開封客棧
天字號房臨東的窗被悄然打開,窗子推到剛容得一人進入的高度停住,日頭未落,那忽然半開的窗外卻不見半個人影。窗前的椅子動了動,像承受了什麼重量微搖晃發出細微的聲響。窗闔起,幾滴水印在窗檐和椅子上,室內靜謐的詭異。
半晌沒有動靜,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再是推門聲,想是房間的主人回來了。
進門的腳步微頓半步,遂而回身關上房門,目不斜視的朝裡走去。
圓桌前坐定,女子冷冷道,“出來吧”
仿若午夜幽靈的淒涼嗚鳴,低低的先從屏風後傳來。而後憑空中,幾隻皮包骨的細長尖指微顫的從屏風後探出,赫然又露出一張披頭散髮的女人面孔,像剛從古井爬出的怨靈,嚇得圓桌上正啄着水的烏鴉撲翅亂跳又叫,“鬼啊,鬼啊!凝主人有鬼啊!”
膽小的湯圓一個飛撲,躲到水凝冰的懷裡去,被她倒提了腳向那‘鬼’扔了去。
“救命啊——”湯圓大喊。
那女鬼伸出有些瘦骨嶙峋的手一把就抓住湯圓,將它朝自己面前提進。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女鬼的半張臉,可見着的部分又白又青,她的手異常冰冷,和她的發稍一樣有些溼漉。
湯圓只看見那長髮後兩隻像鬼火一樣,散發着幽綠光的眼珠子直直盯着它,青灰的嘴張了開,白牙深深,舌尖微動。“不要吃我!”湯圓就這麼喊了一句,然後沒出息的昏死過去。
女鬼一楞,拎着湯圓的腳抖了兩抖,確定它真昏了,鄙視又氣憤道,“這沒出息的湯圓!誰是鬼了?!”竟然連她水融融都認不得!真是沒用的烏鴉!
不過,這也不能怪湯圓,別過不過月餘,水融融一向圓潤的蘋果臉竟然瘦到凹了進去,白青中還帶偏黃,可以說面黃肌瘦那種。連手臂和身上也乾瘦的像從哪饑荒區剛逃出來的,又逢雨雪,她被凍溼得更慘不忍睹,青白加灰紫,活生生一初‘倩女幽魂’。
對於自家姐妹變成這幅模樣,一向以冷血著稱的水凝冰自然沒給予什麼反應,依舊不冷不淡的喝着自己的茶,對那被嚇昏的烏鴉更吝嗇給於同情。
水融融拉了拉皺得跟鹹梅乾一樣的裙袖,一臉狗腿的跑到水凝冰旁邊,諂媚道,“大姐就是大姐,從來臨危不亂,火眼金金一眼就看出是我,也早知道我在房裡了。”
“三人中我就知道大姐最有親情感,最有姐妹情誼,心有靈犀的知道我來了。我相信大姐是英明神武的,將救我於水深火熱!”她歌恭頌揚的語氣,眉宇間的諂媚轉爲崇拜期望。
結果,被水凝冰一句‘還不能回現代’哽住,臉由僵硬到扭曲,眉朝下,嘴角朝下,眉心一擠,猶如被暴雨摧殘過的小花,可憐又嬌弱,淒涼無比道,“大姐,你怎能如此無情!”
她抓住水凝冰的手,往自個臉上和手上摸去,“你摸摸我臉,你瞧瞧我的手,難民都沒我悽慘,你知道我多久沒能正常吃上一頓飽飯了?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你知道嗎?!”
她哀叫的崩潰道,“你知道我受盡多少折磨苦難,小白菜那算什麼,白毛女算什麼,一個虐身,一個虐心,我是身心都受虐。我被惡人抓住,受盡欺壓,三更不到起牀幹活,還不給一頓飽飯,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還被惡人一路追趕,每天擔心受怕的藏着,躲着,逃着,又是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我被逼到隱身術都練出來了!”
最後那句話倒讓水凝冰驚訝的側目了。都說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沒想到水融融這法術萬年吊車尾的,居然被逼的連魔法學院畢業考測試的隱身術都會了。要讓校長知道她這魔法學院唯一沒畢業的學生現在將隱身術練會了,還不感動的涕淋滿目。
“我有件事要辦,還不能回去。”水凝冰說。
“那水晶給我,我自己回去吧。”水融融捏着嗓子,眼眶裡滾着水珠子,意圖博取不太可能實現的同情。
水凝冰瞥了她一眼,冷冷收回視線。
想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水晶給了她,還不是肉包打狗有去無回。何況幾次相遇,都是水晶的失誤牽連着緣分,讓她走在他的過去裡。所以,水晶還不能給她。
“好嘛好嘛!不給就不給!”水融融收回那可憐像,恢復平時那痞樣,用腳拉出椅子坐下。
“不過,我要跟着你,你要負責保護我,不被那惡人追到抓到。”大姐法力高強,和她這半桶水不一樣,跟着大姐,她就不怕會被那傢伙抓到的。水融融是打定了主意要賴着水凝冰。
“大姐,你打算去哪啊,要不要我先幫你去探探路啊,然後我們瞬移過去比較快又省事。”水融融想方設法的加快回現代的時間。
水凝冰剛要回答她,門外有人敲門道,“水姑娘,冷公子和樓公子請到珍饈樓用膳。”
“稍等”她迴應道。
冷公子?樓公子?不是那個叫殘天的小子嗎?水融融狐疑的看向水凝冰。
“是凝主人的追求者哦!”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湯圓,跳到之前還沒它認作是女鬼的水融融肩上小聲道。
追求者?!!!有貓膩,有貓膩啊!水融融一臉興奮的望着水凝冰,散發出‘帶我去,帶我去’的信號。
沒等水凝冰回答好與否,水融融搶說道,“姐,快給我變身新衣服,這衣服還溼着,怪難受的。”要出去見人,衣服總是要體面些的吧,大姐也不想她在她追求者面前失禮吧。
一道白光過後,捱了一記冷眼的水融融還是如願的換了身衣服,很自覺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