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左恕登上了北去的列車。中午的時候他與相熟的幾個朋友在車站附近聚了一下,雖然沒有喝很多酒,但回憶的往事也足以讓人沉醉了。而後,他隨便找了一個簡陋的小旅館將就了半宿,但卻沒有絲毫的睡意。伴着火車一陣一陣的轟鳴聲,左恕翻來覆去的想着:天亮的時候,他就要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開始一段陌生的生活了,那裡會有什麼樣的人或事在等待着自己呢?
九月的凌晨已經有了些許寒意,但空氣中卻滲出來收穫的味道,讓人留戀着,邁不開步子。這時節,火車站等候的旅人很少,尤其是半夜的時候。然而,爲左恕所沒有料到的是,火車上的人並不少,雖然還沒有到擁擠的程度,但也不是隨便可以找個位子坐下的。
一個留有長髮的女孩子枕着窗戶睡着了,皺着眉頭,不知道在做着什麼樣的夢。她坐着左恕的位子,左恕卻不忍心叫醒她,只好放下了行李,自己在過道里呆呆地站着。旁邊座位上的大姐醒過來好幾次,然後莫名其妙地看着左恕,不知道他在這裡站着幹什麼,卻下意識地收緊了自己沒吃完的半包辣條。車廂的兩端幾個吸着煙的人,在半夜裡壓低了聲音切切私語,消磨着左恕的倦意。
火車到達了下一個站點,車廂裡暫時熱鬧起來。辣條大姐麻溜地收拾好行囊,然後瞥了左恕一眼,歡快地拎着自己的大包下車了。靠在窗子上的女生懵懵地睜開眼來,卻也沒有讓開座位的意思,只是倚頭在車窗上,眼神空洞着望着上下車的人羣。左恕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來旁邊的位子,就順勢坐在了女生身側。那個女生下意識的攥了攥包,又眯上了眼睛。
左恕不知道火車在之後的旅途中停靠過幾個車站,坐下以後,倦意瞬間襲來,他便在迷迷糊糊中睡過去了。將至黎明的時候,鄰座的女生要出去,但左恕擋的結實,她只好拍了拍左恕的肩膀。左恕在沉睡的狀態中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然後目無神采地盯着女生,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一下,你能稍微讓讓嗎?”女生壓低了聲音,但聽上去仍有冰雪初凝的感覺,左恕瞬間精神起來。“哎,不好意思”,左恕嘴裡答應着,順便起身讓出了通道。看着女生的背影,左恕心裡想:這個小姑娘感覺真乾淨,如冰似雲像美夢一般。
天就要亮了,車廂裡的人陸續清醒過來。車廂兩端抽菸的人斷斷續續,左恕恍然覺得是有人吞雲吐霧了一整個晚上。左恕沒有再坐下,他站在過道里伸了伸胳膊,心裡胡亂想着:抽菸的人真是奇怪,果真如許經年那般都有着自己的心事嗎?不然吸進去的是金錢,吐出來的是生命,他們到底得到了什麼。
車窗外是廣袤的田野,大片大片的種着玉米和果樹,眼看到了收穫的時候。北方的風景讓人癡迷,左恕從來都沒有發覺,自己會如此安心於秋天。那個女生似是去洗漱了一番,髮梢上帶着水珠,沒有言語,直接在左恕身旁側身擠到了座位上。左恕扭頭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向着左恕望過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剎那間,左恕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那姑娘好像居於雲端的仙子,而自己是潛行在土裡的蟲子,偶爾擡頭看一眼,飄渺而讓人無措。以前他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在看向楊曉慧或者何旭楠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自卑在瞬間被無限放大,茫然不知道如何追逐。多久了,這種感覺再一次突然出現,是自己內心裡雕刻那個形象又找到了現實的吻合嗎。左恕不知道,但覺得自己有些害怕,他實在不確定順其自然能帶給自己什麼樣的結果,而順其自然是他能夠唯一選擇的感情方式了。
左恕坐下來,低頭擺弄着自己的手指頭。那個女生也沒有理會他,兀自託着下巴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左恕的耳邊再聽不到車廂裡逐漸嘈雜起來的聲音,他感覺自己的心突突跳着,像是必須咬緊了牙牀,才能避免它把臉撞的緋紅。
“你倆這是去上學嗎?”對面座上的大爺饒有興趣地看着左恕問。“嗯,是,我是去上學。”左恕從自己的尷尬裡回過神來,順便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姑娘。只是,那個姑娘沒有說話,微笑着點了點頭,算是迴應。是誤會他們倆是一塊兒的嗎?左恕心裡想,隱約有一點高興的感覺。於是,那個大爺喋喋不休地說起來,從教育體制談到世界風雲,放佛要把自己一生的思考全都教給左恕似的。左恕聽得無聊,卻也只得點頭應和着,期盼着這個大爺趕緊下車,還給自己片刻的清淨。
許是左恕的祈禱有了作用,到達下一站的時候,大爺戀戀不捨地收拾好行李,跟左恕道別,還不斷向周圍的人誇獎着,“現在的年輕人真不錯,我們年輕的時候,纔不會聽你說什麼呢?”左恕微笑,目送着大爺下車離開。回過神來時,那個姑娘似正頗感興趣地看着自己微微笑着。左恕眼睛睜大了一些,表示詢問,那個姑娘笑得更開心了。
“你倒是跟誰都能聊啊?”那姑娘主動跟左恕說話,左恕卻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不知道怎麼迴應她。“你到哪個站下?”那姑娘繼續問。“啊,天津,天津,”左恕重複了兩聲,突然覺得有些失禮,於是接着補充到“你是到哪?”那姑娘看了一眼窗外,輕輕嘆了口氣說:“一樣,我也是到天津。”左恕心裡奇怪,她也應該是去讀書的吧,有什麼好惆悵的呢,畢竟未來就在眼前了。
左恕想要問一下那姑娘的名字,但她又扭過頭去,兀自看着窗外發起呆來,左恕便不知該如何開口了。不過,輕瞥過去的時候,那姑娘的胳膊下壓着一個清新的本子,上面用藍色的鋼筆寫着三個娟秀的字:聞人遠。真是一個奇怪的姓氏,左恕心裡想着,但又感覺很特別,想必爲她取名字的人,心裡反覆着無限的往事吧。
那姑娘像是有心靈感應,扭過頭來看着左恕,用指尖點了點本子,“喏,這是我的名字,你呢?”左恕還沒有從自己的沉思裡反應過來,聽她突然一問,登時覺得尷尬,趕忙慌張的迴應說:“我叫左恕,左宗棠的那個左,忠恕之道的恕。”而後又補充了一句:“挺拗口的”。聞人遠點頭,沒有說話,卻倚在窗戶邊兀自抿着嘴笑起來,讓左恕覺得不知所措。
“那個,你也是去天津上學麼?”左恕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啊?”聞人遠回過頭來,接着點頭道:“是的,我在那邊上過很多年的學了,現在返校。”然後她草草打量了左恕一眼,問:“你不是大學生吧?”自己顯得很成熟嗎,左恕心裡納悶,卻還是微笑着迴應:“嗯,讀研,剛去,你讀大學?”聞人遠搖搖頭,沒有回答。左恕微微點頭,心裡想着:這真是一個安靜的人啊。當然,左恕同樣表現的安靜,但與其說他的狀態是挑戰,毋寧說是在逃避,逃避過去,逃避自己。
兩個人熟絡起來以後,說話便沒有了之前的尷尬,至少,左恕的尷尬少了許多。只是他還是不能直視她的眼睛,無數的往事會從她的眸子裡投射出來,照亮左恕隱藏於流年中的心情,讓他遺憾於一次又一次的造化弄人,嗔怪自己的迷惘和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