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慧本是睡得極輕,忽然驚醒,細細傾聽,屋裡還是秋紅沉沉的呼吸,屋外皎月漸落,一片寂靜。
她微微蹙眉,恨自己眠淺。正要再睡,卻聽院子裡似乎有一串極輕的腳步聲,認真聽時,那腳步聲卻漸漸消失無聲了。
寧慧此時驚醒,耳聰目明,再難入睡,心頭一個念頭隱隱跳動,卻是不敢細想,只是豎了耳朵細聽。
那輕地有些小心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那樣熟悉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挨近,她的心像是被踩在這輕巧的腳步之下,越來越緊,她凝神聽着,那腳步已近在咫尺,邁上門前臺階,到了門前,她甚至看到門縫裡透進細長的一線人影。
竟可以如此緊張,寧慧輕咬着衣領忍着身後的痛坐了起來,靜等着門扉叩響的那一刻。
靜默的時間悠長,良久良久,夾在門縫裡的那一道人影卻悄然離去,那熟悉又刻意放輕的腳步,一下一下又遠去了。
寧慧靜坐着,心頭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人卻是僵直地半分也動不了。
流景走到院子中央,雙腿像是長在了地上,再也邁不動步子。她停下來,眉頭蹙地死緊——她竟也有如此膽怯的時候。
她從逃離王府起,便將生死置之度外,生死都不懼,竟然沒勇氣邁過這幾步,敲開那扇門,直面那個人!
葛素說是她救了自己,她該去致謝——對,致謝,請罪!她若氣憤難平,自己不過以死謝之。
她再次往那道門走去,一步一步,還未想好該如何開口,便又立在了這道門前,她略略咬一下嘴脣,舉手叩門,卻忽然想起此時夜深更靜,自己深夜前來,只爲道謝,簡直可笑。
夜靜更深,不宜擾人。流景默然垂下手——敲開一道門,並不比殺一個人簡單多少。
流景再度頹然離開,心涼如冰,只餘苦澀。
忽然,身後吱呀一聲,流景愕然回首,身後門扉半開,月華將門前站着的人罩在陰影中,看不清寧慧臉上神情,只能看見一道略顯單薄的身影,鬢髮微蓬。
就這樣對面相逢,流景措手不及,呆滯在原地,說不出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只餘一雙會流淚的眼眸。
流景何曾是悽哀自傷的人,此時垂淚,全沒道理且可笑!只得低垂了眼瞼,可腿也軟的站不住,竟要一膝蓋跪下去——她如今以何身份來跪呢!
眼前站着的人似乎要過來扶她,但終不及身後之人身手好,她還在愣怔,腋下被人攙了一把,一人略帶譏誚地道,“怎麼舊日主僕情未了,一見面就跪上了?”
葛素!流景不禁向她看了一眼,她不知自己這一瞥中求助的意味多濃,只是看葛素微一擡手,已攔着她腰一步便掠到了寧慧跟前。
葛素瞪她一眼,鬆開了她,卻是低眉垂目,挨近寧慧一步,伸手捉住寧慧衣襟,輕輕搖着,三分嗔怒三分委屈,更帶了四分美豔魅惑,柔柔叫了一聲,“公主。”
流景看着她那多情多嬌的樣子,聽得這一聲膩人的“公主”,渾身一顫,半邊身子都酥了。
離得近,看得見寧慧臉頰微紅,神色卻依舊是淡然。
寧慧黑了,瘦了,卻也長高了些,她的眼疾已好,眼神更是清亮動人,她的皮膚再也不似王府時那樣吹彈可破的白皙,神色裡卻頗有幾分篤定與沉穩——她弱柳蒲質,又是不善偷奸耍滑之人,隨軍定是吃了不少苦。
流景心裡念頭鼓點似的敲下來,卻依舊張不開口,卻聽葛素厲聲道,“還要我再教你?!”
流景一徑明白,早已雙頰紅透,卻依舊蹙眉不語。
千離院學的本事,她一樣也不想在寧慧跟前使,更是一點也使不出來。她無法拉着寧慧的袖子撒一句嬌,更不會扭糖一般黏在寧慧身上求寧慧寬恕——寧慧何曾饒過背主之人!即使此次是寧慧救了她。
“她爲尋你費盡周折,滬江,泰維,有池三城,盡皆富庶繁華,爲你也能拱手送人,流景,你最出息,傾城傾國!”
葛素說着帶了玩笑,卻又垂首,“也沒什麼難的!”神色黯然,不知是對流景說,還是對自己說。
葛素轉身便走,乾淨利落,流景被留在原地,還在想着三城之事,微一擡頭,正對上寧慧目光,並不灼熱,也不冷冽,只是柔柔淡淡,似是歡喜。
怎會是歡喜?但,能手刃叛徒,也是該歡喜!
“公主。”她循聲望去,是秋紅站在身後,臂上搭着披風。她有葛素親贈的大氅,寧慧卻單衣薄裳,在凌寒漏液裡立了許久。
她心裡念頭千萬遍的轉,卻依舊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倒是寧慧極鎮定,牽起她的手,對她微微一笑,牽她進了屋子。
秋紅在身後關了門,如水的月光被閉在門外,屋裡只剩搖搖燭火幾點昏黃的光澤。
寧慧要在榻邊落座,秋紅已過來扶着他,輕輕叮囑,“小心傷。”流景疑惑擡眉,寧慧臉上是忍痛而微蹙的眉,卻帶了幾分笑看她,“軍棍,疼雖疼,並無大礙。”
流景終於雙膝跪地,幾近本能深深叩首,“屬下該死!”她語罷心頭苦澀,自到寧慧身邊,她說的最多的便是這四個字,從來平淡無奇,語氣生硬,莫說葛素示範那般的嬌嗔細語,連秋紅聲調裡含着的那一分體貼也沒有。
寧慧伸手扶她,“我必不讓你死!”
“我!”流景哽咽,說不下去。她用三城將她換出,怎會叫她輕死!她目光黯然,世上多得是比死更難過的事情,她一向清楚。
寧慧看着她落寞黯然的神色,微微嘆口氣,“你真是傻得叫人生氣!”她微微向前靠近一點道,“你擡起頭來。”
流景聽話地擡頭,迎上寧慧那雙善說話的眸子,心裡竟是極慌,不由地錯開了目光,卻覺有雙手輕輕擡起她的下巴,瞬間,鼻端縈繞的是那抹她熟悉到銘心刻骨的微香,撲面是夢裡也覺安心的溫熱呼吸,有一剎那,她腦海裡只餘空白,只覺得脣上一陣柔軟溫熱,倏忽來去,眨眼便不見了。
她驚嚇地沒了聲音,跌在地上,心頭還是急速猛烈的跳動,像剛結束拼盡全力的惡戰一般。
寧慧……不對,是郡主,不,是新朝公主,也不對,是她,是這個坐在自己面前,神色極其鎮定地人,親了她一下。
流景忽然什麼也不明白了,心頭亂作一團,臉上是驚疑神色,伏在地上半天也起不來——她,珪園最受賞識的殺手,衆人中脫穎而出的僞裝者,殺人不眨眼的流景,從未如此狼狽過,更無如此迷惑過。
寧慧此時語氣尚平,波瀾不驚猶如從未有事發生一般,問她“竟還不行麼?”
流景腦海裡一片空白,寧慧離她如此之近,她更有些懼怕地往後挪退,坦誠地搖頭,再搖頭。
大抵是秋紅實在看不下去,“不如再親一次!”她那語氣裡多是鼓起勇氣來的不確定和恐慌。
秋紅話音才落,流景便見寧慧臉上迅速飛起一片紅暈,額角脖頸,都是一片粉嫩,煞是好看。她眼眸輕動,含嗔含怒,着實動人,但只一瞬,便娥眉輕蹙,輕愁霧水般漫過她雙眸,她復又鎮定嚴肅起來。
“我……你……”寧慧惱恨自己說不出口似的微微咬脣,“我來問你,你如實作答,弄虛作假,便……”她眉峰緊蹙,略顯遲疑。
秋紅也聽出自家公主的外強中乾,即刻助威,“敢說假話,叫人打你板子!”
縱使這威脅無效且可笑,寧慧卻沒察覺似的鄭重點一點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