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雷乾治軍嚴謹,偌大連綿的營帳中,除了巡營守哨之人, 竟不聞吆喝嘈雜之聲。寧慧提着風燈照着腳下的路, 按着秋紅的指引在營帳間穿梭, 到了其中一間, 伸手一掀帳門, 先被一屋子的汗味薰得一滯。
裡間的人看見進賬的是寧慧,都齊刷刷跪地行禮,唯有流景, 原是端着本書挑燈苦讀,乍見了她一時歡喜, 端端站了起來, 兩相對照, 不由也膝蓋一彎要跪下去。秋紅噗嗤一笑,趕着扶起:“都起來吧。”
兩人乘着夜色出來, 盡躲着雷乾大帳往遠處走,寧慧難免鬱郁:“薄言迂腐固執。”薄言忠正端方,此番被寧慧利用,自然怒火攻心,看樣子寧慧是碰了一鼻子灰, 她一邊捏着寧慧手指一邊笑了。
寧慧卻握住了她的手, “明日你去。”
她去薄言未必能有什麼好顏色, 她還沒有寧慧能說會道, 只怕碰壁碰得更慘:“也好。最好還是央告大將軍, 或許能有奇效。”還有一重原因是卷耳見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卷耳早已不是前兩年那個在山裡怕黑卻還逞強要勝的小孩子了,她的眼眸裡時刻都帶着一縷輕愁,她不太會哄人,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寧慧雖心有不甘,但也知流景所言屬實,只得悶悶點頭,不願再想此事,反問她:“雷乾今日待你怎樣?”
“很好。”實則是也將她放在校場訓練,他自在薄言手裡吃過虧,便知打仗不比鬥毆,人和極講究,要令行禁止,但即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和別人合拍,她反應迅捷,已成自然,哪能一朝一夕改過。雷乾倒也不是難爲她,實在是她的表現不盡如意,雷乾那幾下鞭子也不算什麼,“大將軍問我,如今之勢,該當如何。”
“哦?”雷乾既然肯問,自然就是肯教的意思。
“我說正可乘勢銳意進取,再攻下臨江,文成,康安,陳兵青山,以逸待勞。”流景說着不自覺皺了皺眉,“大將軍盯着我嘿嘿笑了好幾聲,笑得極冷,罷了又沒說別的什麼。”她倒有些摸不着頭腦。
寧慧愛憐地微微一笑,山坡上風大,她伸手替流景攏了攏頭髮:“等咱們打到青山,咱們哪裡是以逸待勞?而況如今是暑熱時候,青山屬西南地界,夏日潮溼悶熱,極易中暑,士卒乍然過去,不慣天氣,便是行軍大忌。舊朝卻正相反,他們在西南年餘,已然慣了。”
“這……難怪他瞪我,原是我錯的離譜了。”
寧慧想起她方纔還捧着書卷在燈下苦讀,不由取笑:“怕什麼,你有懸樑刺股的勁頭,還怕學不來?”兩人攜手往回走:“我也不要你和雷乾那般厲害。你自在快活些,也就夠了。”若沒有她,珪園覆滅,她原就是個逍遙的江湖客,如葛素那般來去自在,纔是暢快。
流景只微低了頭,沉默良久,訥訥開口道:“我要那麼多自在做什麼!”她在安定縣貴清山上時最自在,卻也最是寂寞,幾近萬念俱灰。
寧慧微微一怔,隨即恍然,不禁失笑,這人也真是拙嘴笨舌。然而這世上伶牙俐齒的人太多,說多了,反倒口不對心,她如今心頭眼裡,念及的也就是這個不善狡詰,做的比說的多的人。
兩人回去時依舊繞雷乾的帳子遠遠的,卻不料雷乾不在帳中,也不知是從哪裡轉回來,臉色陰沉的可怕,流景已極顧身份,見了雷乾迅速放開了牽着寧慧的手來行禮:“大將軍。”雷乾哼了一聲就走了。
倒是秦副將帶了三分笑意來與寧慧解釋:“大將軍方纔去見薄言先生,碰了老大一鼻子灰呢!”
原來馳騁疆場威名赫赫的大將軍也碰了壁,流景與寧慧不禁相視而笑,秦副將也扶着鬍鬚笑了,“時辰不早,請公主早些安歇。”
他倆被看得這樣緊,寧慧與流景相視苦笑,流景只得行禮,看着寧慧乖乖地一個人回去。只可嘆兩個人走了那麼一段路,盡說了些正事,不正經的事一件也沒做。
次日軍令下來,便是守住已得的已得,約束軍紀,免稅三月,廣積糧草,勤練陣法布兵,以備戰事,衆人皆無異議,雷乾便老神在在:“雷越,你,給她講一講打仗的事。”
流景抱拳:“如此有勞雷公子。”雷乾又瞪了她一眼。待人散盡了,雷越拉着流景往僻靜處走,邊走邊把雷乾教給他,他還記着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詳詳細細給流景講了一遍,等講完,兩人已離營地極遠,雷越嘿嘿笑了兩聲,頗爲不好意思地道:“那個,不如我們再切磋一番?我最近頗有些進益……”
流景倒不在乎他不知謙虛的態度,只是略略往大營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心裡始終對雷乾頗爲尊崇,便也很是敬畏。
雷越揣度她的心思:“這裡離那裡很遠,大將軍發現不了。”他眼裡閃着無限希冀,流景便頓了一頓道:“我陪你練幾招。你教我讀兵書。”
“好!”雷越一邊答應,一邊在心裡不以爲然,他雖不認爲女子定要呆在繡閣做女工,但也不覺得一個女子有習讀兵書,排兵煉陣的必要,難道真是近朱者赤,被寧慧公主給帶上了一條不歸路?
其實他如今覺得女子像那個人一樣,武藝高強,來去如風,倒也很是瀟灑惹人豔羨!
兩人你來我往已比劃起來,流景與雷越有過較量,深知雷越深淺,便也存心留了幾分力道,但雷乾所說頗有進益也非虛話,且這招數模式,她怎覺得如此熟悉!幾招一過,心裡疑惑,快招頻遞,幾下便將雷越逼地兵器離手,她長刀一抖,雖是刀背抵着雷越脖子,雷越卻也覺得寒意陣陣透過背脊,大夏天的冒了一身冷汗,“你怎麼還來真的?”
流景眼神有些冷,“你和葛素來往多久?”
“也不久。”見只是問這個,雷越放鬆下來,“我這不是因爲你們捱了一頓捶楚麼,她有藥。”說到這裡有些不美好的記憶涌上心頭,臉色不自覺有些紅,“我能下牀之後,她才教我。”見流景還瞪着他,他又交代一句,“就在那邊山包後面。”
流景只知葛素與他有贈藥之誼,不想竟還有授藝之情,她收起大刀,看着雷越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脖子,“她武藝不錯,你也進步不小,勤加練習,定有進步。”
雷越頻頻點頭,瞬間又眼巴巴地問,“我也想日日練習,只是這幾日她忽然又不來指點我了,你知道她在哪裡麼?你叫我去瞧薄言那日我還遠遠看見她,但是父親在,我沒敢聲張。”雷越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她跟父親說了什麼,父親給我一頓好打。”他又摸了摸自己身後,“現在還沒消腫呢!”
“咳,她……”流景那日叫他去,原本是想着葛素性情古怪,如今獨在江湖飄零,甚是寂寥,自她和寧慧先行離開,往西北的路上她和雷越走了一段時日,且有贈藥之誼,多接觸或可有好處,誰知竟是這樣,她想了下措辭,“她脾性古怪,你也不用在意,她想來自然就來了。”
雷越倒是想在意來着,可是找不着人他也沒法子啊,但想起不日軍隊將要開拔,往後攻城略地,自然忙碌疲憊,無暇顧及這些事,不免微微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