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無聲息的拂開叢林的灌木,在沒有路的山巒間輕快的穿行,整個人都籠在夜色之中,如同山林間來無蹤去無影的山鬼。
他猜今日應當是望日,自從離開烏奴,他每一日都在心底暗暗的計算時間和自己的行程。望日的月格外的亮,皎潔得如同雪,他擡頭看了一眼月,往樹影深處藏了藏身形,繼續沉默又無聲的向東去。
胡人的靴子無論有多麼厚實,走過了這麼遠的山路也終究是被磨破了,他撕下中單的一副衣襟包裹住腳,沒有休息依舊行走在月下。
偶有小獸被他驚起,飛快的逃竄,鳥雀撲棱在枝頭,好奇的打量着這個旅人。他的衣裝是尋常的半是胡服半是漢裝,只不過都襤褸破損;他的面容因塵土污垢而失了本來的模樣,唯有一雙眸子明亮、銳利,看不出長途跋涉者應有的疲憊,只是晝伏夜出、風餐露宿使他的面頰瘦削憔悴。
帝都……大約不遠了,他再度停下來,以九天明星爲引導,推算出了前行的方位。
可才走了幾步,他便察覺到了不對。
噤聲,細聽,罕有人煙的密林中竟隱隱有人聲。
他的眉微微蹙了起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他聽得出那異響是一個女子的抽氣聲,彷彿是有誰受了傷似的。
夜半時分,荒山野嶺,無緣無故怎麼會有女子?他警覺起來,小心翼翼的撥開枝葉,窺探。
他看見一口小小的山泉,泉邊一個做男子打扮的女子正散開衣襟以泉水濯洗傷處,她的傷很是兇險,從右胸至肩頭,傷口翻卷,血肉模糊,而且她傷的並不止是這一塊,他看見那一身長衫有好幾塊有鮮紅的顏色在不斷染開。
古人言:非禮勿視。他不是不知道這句話,可他並沒有挪開視線,這女子的身形他依稀覺得熟悉。真是奇怪,這樣的地方也能萍水相逢遇故人?
他屏息斂氣,小心翼翼的湊近。
那女子卻甚是警惕,猛地撐直身子握緊身邊的刀:“出來!有膽子不要偷偷摸摸,要殺我也需光明正大的殺!”
聲音……似乎在哪聽過,可月下的那張臉他依舊看不大清。
然而僅憑她攥住刀柄的動作,他便知道這個女子並不會武,於是他施施然走出林木藤蔓的掩護,在距她五步遠的地方抱肘倚樹打量着她。
“衛熠之!”那女人卻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衛昉眯起眼,終於認出了這人是誰——幾年前他爲他的侄兒聘楚家女爲婦,在婚宴上他曾匆匆一瞥新婦姑母的容顏。
“楚夫人!”他訝然。
這個故承沂侯的妻子本該在一捧火中化爲灰燼隨她的丈夫而去,可她現在活生生的在衛昉的面前。
“是妾。”楚夫人頷首,同時將衣襟拉攏,儘管極力壓抑,可衛昉還是聽出了她的激動,“妾不抱希望的一試,果真還是見到了博士,難道是亡夫庇佑麼!”
“你……想見我?”衛昉愈發的奇怪。
“博士小心!”楚夫人忽然躍起,撲倒衛昉往旁一滾,一直羽箭幾乎是貼着他們擦過,釘住了衛昉的衣袖。
“快走!”楚夫人一把拽起衛昉逃竄,衛昉聽見身後利劍破空之聲不斷,這一路荊棘灌木遮蔽了道路,可楚夫人幾乎是毫不必讓的往林木茂密處逃,任樹枝劃破了臉和衣裳。
衛昉對逃亡之事並不陌生,他就是在相似的情形中從烏奴人手中逃出來的,那夜也是沒了命的奪路而逃,那夜也是追兵在身後急趕,稍有不慎便是一腳踏上死亡。兵戈的聲音在身後咆哮,催得人不得不快,不得不更快!
“是誰要殺你!”慌亂之中,他來不及問別的,只能試圖在喘息的間隙弄清敵人是誰。
“太妃……”暗夜奔逃中他看不清身旁人的神情,可他能聽見女人急促卻並不慌亂的聲音:“是她要殺我!”
“原來你也不被諸太妃所容。”衛昉挑了挑眉。
衛昉先前出使烏奴被扣,之後又莫名失蹤的事情本就古怪,楚夫人聽他的話語口吻,更是察覺出了不對,正想多問,衛昉卻忽然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拉着她猛地左拐躍進了被草叢遮蔽的一道乾涸河道之中。
不多時刺客追來,那刺客也是謹慎之人,不見了他二人蹤影,步子下意識放慢,四下張望。
衛昉要的就是他眼下的小心翼翼,他從楚夫人手中拿過了那把刀,掂了掂,在刺客走近他們卻往另一個方向望去的那一刻,毫不遲疑的將手中的刀投擲了出去。
薄刃短刀一擊刺穿那人的喉嚨,他拋下手中的武器捂住顙口抽搐,然後倒了下去,血涓涓流了一地。
而自始至終衛昉面不改色,從容淡然的彷彿仍是帝都中那個不沾凡塵的名士。楚夫人聽人說,她夫君的第一任妻子即是被衛太傅的獨子衛熠之所手刃,曾經她是不信的,可現在由不得她不信。
“現在咱們可以好好說話了。”衛昉側過頭來彎眼微笑,一點也看不出是會殺人的人,“我想,危險暫時是沒有了?”
“未必。”楚夫人鎮定的搖頭,“追殺我的人有十五個,妾使計殺了兩個,還剩十三個,妾逃入了這片山林後他們爲了找到妾而分散了人馬。”
“也就是說,這片林子中還有十二把方位不定的刀在等着我們?”衛昉四顧,用一種頗爲玩味的口吻,“看來真是我運氣好。”他的目光又落在楚夫人臉上,“昉有許多疑惑,想必不問夫人也知道昉奇怪的是什麼。還請夫人解惑。”
楚夫人垂目沉默了片刻,道:“因爲亡夫知道了諸太妃的一個秘密,並告訴了妾,所以諸太妃要妾的命。衆人皆以爲妾死於走水,實際上是妾爲了躲避太妃追殺的無奈之舉。可諸太妃太過精明,竟沒能瞞得過她,之後的日子裡妾便在桑陽城中躲躲藏藏,試圖躲避追殺,有家不敢回,只能混跡於饑民之中。”
“你未曾尋求親族庇佑麼?”衛昉有些驚異,這一段經歷想必十分艱苦,可她只輕描淡寫的帶過。
“未曾。”楚夫人搖頭,“茲事重大,不敢牽扯過多的人進來。”
“那……究竟是怎樣的事?”衛昉看住楚夫人的眼睛,狀似漫不經心的笑,“夫人可願透露一二?”
“妾原本就是想要告知衛博士。”楚夫人道:“妾如今只能求救於桑陽衛氏,想必諸太妃也清楚這一點,所以衛府附近勢必佈滿了她的眼線,妾若貿然靠近,只怕是送死。聽聞博士在烏奴失蹤,妾想博士若是未死那麼應當會盡力回帝都,所以妾冒險一試,往帝都西郊通往烏奴的必經之路逃,心想若是運氣好,那麼或許能夠見到博士。”
衛昉想起了方纔初見她時她的反應,收斂了笑意正色道:“究竟是怎樣的事?”
“妾自然會說。然而妾也很好奇,博士爲何會……”她看着衛昉風塵僕僕的形貌。
“因爲我是從烏奴逃出來的。”衛昉在寂夜中壓低了聲開口,“烏奴人要殺我。”
“爲何?博士與烏奴人無冤無仇。”
“是諸太妃要殺我,我去烏奴出使,她趁機捎上了密信給烏奴人,讓烏奴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我。”衛昉溫潤的眉目染上幾分鋒銳的殺意,“烏奴人辦事太蠢,被我察覺出了不對,我自然得逃。”
“太妃爲何要殺你?”
“我不知道。”要說桑陽衛氏與諸太妃之間的仇怨,那是早已結下的事,諸太妃忽然想對衛昉下手,那隻可能是……
“或許她想剷除的是整個衛氏一族,可衛姓人太多,她只能一個一個的來?”衛昉猜道。
楚夫人垂眸沉吟片刻,“這或許是一個緣故,但……應該還有一個原因。”
“是什麼?”
楚夫人看向衛昉,眼眸中竟隱隱透露三分憐憫三分無可奈何,“博士到了帝都,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