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十六年時,承沂翁主謝亭瀅仍是未嫁之身。這年她已然十九,容顏依舊美麗,不經意的一個輕顰淺笑都能傾國傾城,可她卻算不得年輕了,女子的韶華短暫的如同春花,芳華不過百日,然後凋零成塵。女孩總要嫁人的,總不能似浮萍漂泊一生,在蕭國,如謝亭瀅這樣的年紀卻仍未有一個歸宿的女子實在不多。
早幾年還有人慕她美人之名或是欲攀附她皇親之尊前往承沂侯府提親,可無一不是被謝亭瀅回絕堅拒,後來久而久之,也就沒人願意去自討沒趣了。
承沂侯也不是不憂心自己女兒的終生大事,可奈何謝亭瀅心如磐石。
所有的人都知道承沂侯的翁主遲遲不嫁是爲了等一個人,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她等的那個人是她是無論如何都等不到那個人的,所謂的堅守,不過是一場無望的掙扎。
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就這樣誤了花期,固執的苦守,誰也不知道她的出路在哪。所謂的執念,旁人怎麼會懂,也無意去懂,至多偶爾嗟嘆兩聲,笑一句癡兒。
就連衛樟本人,都覺得承沂翁主的等待,註定是絕望。他並不是耽於兒女情長之人,也談不上心思細膩,但他仍然常會想起謝亭瀅,軍務閒暇時片刻的發愣,那張柔婉端麗的面容便會浮現在他面前。
其實他並沒有見過謝亭瀅幾次,三年前他爲她力戰烏奴,重傷倒地時她抱住了他,這纔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在那之前他早就聽說承沂侯有個很美的女兒,可在見到謝亭瀅的面容時,他還是在那一瞬的驚豔下連心跳都似是暫停。那時他因爲失血,視線都開始模糊,可不知爲什麼,她的五官卻在他的眼眸中清晰至極,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女子,他衛家那麼多的堂姊堂妹,哪個不是出衆的美人,公卿貴胄府邸也不缺絕色的家姬,他長於富貴之中自以爲見慣了世上百媚千紅,可那時才知道世間的美人可以有千千萬,但謝亭瀅卻只能獨一無二。她在大殿之上當着滿朝文武及異邦君臣的面傲然的仰首無畏揚眉,她談吐從容不卑不亢,她的膽量讓男兒都爲之嘆服,衛樟昏昏沉沉的看着她明亮灼灼的眸,斜飛銳利的眉,不猶的想起了紅梅,這種花開於寒時,生來就傲骨錚錚,在冰雪中美得驚心動魄。
他並不認爲是自己救了她,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站出來面對烏奴的挑釁只是爲了維護家國顏面,至於被嫁出去是承沂翁主還是別的什麼宗女都不是他所在乎的,他也知道就算那夜他不站出來,蕭國君臣也不會任烏奴人踩在他們的臉上娶走承沂侯的女兒做妾室。可他卻在之後收到了謝亭瀅遣婢子送來的信箋,用的是上好的縹紅紙,紙上濃墨寫就的是《詩經》裡的一首陳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他出身士族,《詩經》自幼便常讀,怎會不知道謝亭瀅給他送來這樣一封信是何意。他那時尚在牀榻養傷,握着薄薄一張紙深思恍惚了很久,最後他沒有回信給謝亭瀅,而是將那張寫着女兒心思的縹紅紙投入了炭火之中。
他看着信箋被火焰吞沒,清秀的墨痕成灰,他想這就是結局了。
但他沒有想到謝亭瀅可以爲了他堅持那麼多年。
謝亭瀅、謝亭瀅……每當他想起這個名字,心裡有一塊地方就會不自覺地柔軟,半是酸澀半是苦澀的情緒會從那塊柔軟的地方漫延到整個心間。
“阿樟你快看,那是不是承沂翁主的車駕。”當身邊好友捅了捅他的胳膊,對他說出這句話時,他險些連手中的戟都沒握穩。
他擡頭,果真遠遠的看到有一輛繡簾牛車緩緩駛來。不用細辨,他自然認得出這是謝亭瀅所乘的車。這些年他總會下意識矚目於她,於是關於她的一切便都深深的烙在了他的心上。
這已不是謝亭瀅第一次路經這裡了,他想不通自己爲何會感到緊張。
清安十六年時,在家族的安排下他年紀輕輕便成爲了左中郎將,執掌左署,負責守衛皇宮的左署郎官盡在他的調度之下,他常會見到謝亭瀅,她是翁主,是皇親,出行皇宮是常事。
牛車從路的盡頭慢慢的來,最後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執戟肅立,一言不發如同每一個衛士一樣,可他沒有擡頭也知道繡簾中必定是一雙正在固執凝望着他的眼眸。
這樣的沉默僵持了很久,最後謝亭瀅終究還是轉過頭去,御者揚鞭,牛車又緩緩的往前行。
“我當真是爲你們可惜。”衛樟身旁的柳禕望着離去的牛車嘖嘖感慨,“承沂翁主是個美人吶,看上你是她的不幸。”
衛樟沒有說話,默默的走遠。
“誒,翁主不嫁倒也罷了,你前年似乎也及冠了,爲何也不定親?”柳禕追上來問,他而今的官職是議郎,這是個閒散職位,所以他有的是時間來操心這種問題,“我說阿樟啊,你若是真的不喜歡那承沂翁主,倒不如娶妻生子好讓她死心,女人大多是倔脾氣,你不這樣她還會繼續耽擱下去……”
衛樟猛地頓住了腳步。
“你不會是喜歡翁主吧。”柳禕瞪大了眼。
衛樟沒有說話。
柳禕於是玩味的笑,“你若真是喜歡翁主,不妨想想辦法去說服承沂侯,說不定他一心軟,還是會把女兒嫁給你的。”
“不可能的。”衛樟卻直截了當的否決了柳禕的提議,不留半點希望,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謝亭瀅。
的確,這是不可能的。
清安十六年時,朝堂上的鬥爭愈趨激烈,早已不僅僅是衛氏和承沂侯之間的恩怨,而是牽扯了這個蕭國的命脈走向。雙方勢力各自滲入之後相互侵吞,彼此傾軋,不斷有人被彈劾,被奪位,又不斷有新的人被捧上高位。年輕的左中郎將在赤陽下承寧宮投下的巨大陰翳中攥緊了手中的鐵戟,感覺到脊背森冷,一身鐵鎧仿若千斤重。
時光永不停歇的流逝,有人在老去,也有人羽翼漸豐,誰也不知道這一場漫長的鬥爭在時光的流逝中最終會去往怎樣的一個方向。
而潛伏在更深處的,不僅僅是上位者的勾心鬥角。就如同深淵中不僅僅只有水面浮着鼉鮫,更有水底盤旋的水蟒。若是出身士族的衛樟將他的投向承寧宮的目光往下望,他會看到朝堂中低位官吏冗雜,爲官者的數目是惠帝一朝的一倍不止,再往下看,他會看到帝都的庶民亦在不知不覺中大幅增加,八街六陌日漸擁擠,城南貧民所居的茅屋,每日都有許多的人死去,但每日都有更多的人來到。
蜀地安寧之外的天下正在戰亂之中,大量的難民涌入蕭國,希冀這裡是最後的世外桃源,可他們並不知道,清安十六年的蕭國已在災難的邊緣。
在這樣一個世道,多得是無法廝守的有情人,衛樟和謝亭瀅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