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璵驟然病倒後,諸簫韶便從重裕殿匆匆趕來衣不解帶的照料。她心底清楚她不該這樣,按理來說趙王的死活都與她毫無關係,眼下衛家傾覆,趙王失勢,她若是聰明就該在此時徹徹底底的與端聖宮撇清關係然後向康樂宮中的姑母表明忠心。
諸簫韶是理智之人,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只有被寵愛着的人才有資格任性,譬如說年幼時幾個兄姊之所以敢肆無忌憚的欺負她,仗的就是父親還在,一家之主偏愛他們;譬如說少年時謝璵之所以敢帶着她胡天胡地的在宮內亂闖,仗的就是衛氏一族疼惜這個外孫,所以他的趙王之位比誰的官爵都要尊貴。
諸簫韶不過是一介卑微人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也任性的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本該是謹小慎微之人,可這世上還有一個叫謝璵的人,能夠讓她膽大包天。
她也該慶幸諸太妃忙着清除士族忙着朝堂奪權,所以根本無暇顧及她這一個微不足道的侄女,所以她才能待在端聖宮守着那人,度過最後一段既安然又揪心的時光。
謝璵的病急且兇險,就連許多御醫都是束手無策,眼下他躺在病榻上,半是靠藥石續命半是靠上蒼賜福。
其實她在端聖宮待着也幫不上什麼忙,端聖宮有那麼多的宮人,平日裡將謝璵的衣食住行服侍的無微不至,可他們都默許了諸簫韶看護在謝璵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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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諸簫韶就端聖宮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他醒來,等他好轉,或者說……等他們之間的訣別最終來臨。御醫說他受不得寒,所以寢殿的門窗都被緊閉,厚重的簾幔垂下,簾幔後滲入昏暗的光,她在朦朧中細細端詳他的面容,眉梢、脣角,每一寸都仔細的刻在她的心上。
她應該是很熟悉他的,畢竟他們曾一同長大,世人管這樣的交情叫青梅竹馬。可是這些日子來她卻恍惚有了幾分陌生感,她看着他,他明明就在她眼前,總覺得他們之間已十分遙遠,漸漸地,回憶都如同籠了一層紗,不再清晰。
他第一次醒來時在流淚,與她說了幾句話後再度昏睡,只是在睡前攥住了她的手。之後他每一次醒後都要下意識的去尋她的影子,每一次睡過去之前都要握住她的一隻手才能放心的合上眼。
病了大半月,他除了頭一回睜眼時說起了衛家人,此後便絕口不提一個“衛”字,好像他已全然忘了他們。
可是那樣慘烈的事實,他怎麼會忘?諸簫韶在他醒時陪他說話,他口吻腔調仍如往昔,只是不大愛笑而已,然而眼眸深處,一片幽黑誰也看不清。
諸簫韶在他睡時輕輕撫摸過他的面頰,他瘦了些許,面色蒼白,讓諸簫韶想起了于闐的白玉,玉的尊貴由人賦予,可玉的脆弱由本身決定。諸簫韶感覺眼下這個謝璵就如同一個玉雕的人,已然佈滿裂痕,不知何時就會崩裂。
蕭牆內的端聖宮暫時安定,可供諸簫韶慢慢滋長她的恐懼,可是她終究沒辦法與世隔絕,諸簫韶還是能時不時的聽到一些讓她心驚的傳言。
據說她的姑母爲了成爲蕭國的主宰,在四月十八那場動亂平息後,再度給予士族重創,衛、姚、章、崔這幾姓因各種罪名被全族誅連,驕傲了數代的士族還未從流民的兇狠中緩過神來,便被諸太妃派去的人馬以皇帝的名義押入了詔獄,然後被處死,女眷沒爲奴婢。賀氏、柳氏、楚氏等幾大姓亦被削去了大半實力,族中被牽連下獄的子弟多不勝數。如此一來朝中士族皆噤聲不敢言,俯首以諸太妃爲尊。
寒門則以太學博士吳將爲首,迅速崛起,併成爲了諸太妃的助力。她徹底清除了禁軍中的異己,完全掌控了禁衛兵權後在濟雲殿的皇帝御座屏風後設下了自己的坐席,從此公然臨朝。
地方上的士族或是幾大門閥的旁支聞訊震驚,可惜南境的戰亂消耗了他們實力,更何況他們沒有足夠好的理由與足夠強的實力對抗帝都,只能認命。諸太妃則一面安置了居無定所的流民,將獲罪士族的田莊分給了部分流民耕種,又下令按批將更多南境逃亡來的百姓分散遷往較安定的北方各郡,另一方面安撫士族,努力在士族與寒門間營造一個平衡,一個可以供她專權的平衡。
屬於諸千英的時代來臨。
身爲諸千英的侄女,諸簫韶卻只覺得害怕。像是有一抹越來越重的影子壓在了她的身上,她放眼望去,四周再無光明。
那日黃昏時她在謝璵服藥睡下後獨自回重裕殿,在路上遇上了一隊人。
十餘個身強力壯的衛士押送着近百名弱質纖纖的女流,另有數名宦官陪護在側。諸簫韶在這些宦者中看到了熟人,掖庭令賈旺、永巷令韋丘喜、御府令左醇——她身爲作司女官,這些人她自然是認得的。她還見到了邱胥,邱胥遠遠的看見她後便走上前來與她寒暄。
“作司近來似乎很愛走動吶。”邱胥笑意難測:“從前作司總待在重裕殿半日不肯出門呢。”
諸簫韶心中一凜,抿了抿脣,冷聲答道:“我記得我似乎還有行動的自由,對麼?”
“對對對,是我多嘴了。”邱胥朝那些被押送的女人們努了努嘴,“這些人才是沒有自由的呢,我怎麼能將作司同這些人比。”
“這些人是……”
“是罪臣女眷,入宮爲奴。”
諸簫韶說不出話來了,這將近百餘名女子,原來都曾是嬌貴無比的士族千金。
世事無常這四字背後的悲痛,只怕無人比她們體會的更深。
諸簫韶看見許多人都是蓬頭亂髮粗麻白裳,昔日高貴蕩然無存,她們不少都在低頭哀泣,被人推搡着不甘不願的往掖庭深處走去,還有一些則已然麻木,只低着頭,不讓人看清自己的面容。
她們不再是貴女而是罪奴,押送她們的人自然格外粗暴,一路鞭笞呵斥不斷,有一名女子走慢了,被一個七尺的衛士重重一推倒在地上,接着一腳踹向了她的腹部,諸簫韶清楚的看見她突出了一口血,下意識倒吸口氣。
那女子索性倒在地上不再起來,仰天淒厲大笑。
“神明無眼,使小人得志!”她字字啼血。
此言一出,罪奴中哭聲更悲。而那衛士暴怒,用帶鞘的刀重重砸向她。
“我寧死,也不願再多留於這世上受辱!”她倉皇躲過衛士的毆打,驀然竄起撲向一旁的滌蘭湖,縱身躍入了水中。
沒有人對她的死在意太多,這行人繼續前走,倒是邱胥在諸簫韶耳邊涼涼的感慨了一聲:“爲何要死呢,活着指不定還有復仇的一日,作司你說是麼?”見諸簫韶死死的看着女子投水的方向不答話,邱胥又自顧自的道:“不過說起來桑陽衛氏一族多心高氣傲之輩,讓衛家的女人爲奴爲婢,還真是生不如死。”
“方纔那女人姓衛?”諸簫韶瞪着邱胥。
“可不是,衛家從前的奷娘子,臨慶太主的第二女,衛家這一倒,太主都身陷囹圄連她也沒能保住,可惜了——”又故意一笑,“說起來這衛娘子還是趙王殿下的表姊呢。”
“衛家的女兒,都被充爲了奴婢!”諸簫韶猛地意識到了這點。
“男子流放女爲奴。”邱胥幽幽道:“成王敗寇而已。”他玩味的打量諸簫韶面上的神情,“作司想要救她們麼?可惜作司沒有這個本事。在這世上想要做什麼,必須得有權,作司懂麼,是權吶——嘿哈哈哈哈——”他陰冷的笑,狀若瘋癲般的離去,並不算年邁卻留下一個佝僂的脊背,因大笑而不停的發顫,最後慢慢消失在了夕陽盡頭。
諸簫韶望着他的背影,像是被浸入了冰窟一樣冷。最後她緩慢而又僵硬的轉頭,看向了一個方向——那是中宮所在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