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羣臣朝拜,天子祭天祀祖,待到一切繁禮陳規結束之後,被召往康樂宮的皇帝面色有幾分掩不住疲倦。
不過似乎平日裡他也總是這樣,懨懨的,彷彿對一切事物都波瀾不興,既沒有喜歡,亦沒有厭惡,明明是才十三歲的少年郎,卻有如深秋裡枯葉寂寂。
皇帝是諸太妃唯一的兒子,可諸太妃卻總無法對他喜歡起來。這個兒子並不像他,他們母子的性情天差地別,十餘年來未曾有“母慈子孝”的情形出現於他們之間。這或許,便是帝王天家的悲哀。諸太妃知道在這個孩子成長時她忙於謀算忽視了他,待她反應過來時,她對這個孩子已無可奈何。
就好比這回的新春,她原本是想喚來自己的兒子好好訓誡勉勵一番,畢竟是新的一年,可不過三言兩語,便再無話可說。她說什麼,他便淡淡的答一句罷了。明明這個孩子曾在她腹中待過十個月,可他出生後,他們便漸漸成了陌生人。
“如今珣兒對朝中政務可有了幾分掂量?”話題繞着繞着,終究脫離了尋常母子的慰問言談,轉向了不勝寒的高處。
“兒愚鈍,尚不解軍國要事,常需仰仗老臣。”皇帝的聲音平靜而冰冷。
諸太妃心底有些慍怒,但壓抑住,“汝今年十四,當自勉。人心莫測,焉知臣子必忠?焉知左右堪信?”
“是。兒知道。”皇帝面無表情。他知道世上沒有誰可以值得他相信,這是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反反覆覆在他耳邊念過很多次。
諸太妃深吸口氣,想了想,“不過你的親族倒是可以一用。旁人或許會背叛,但親族終究血脈相連。”
“兒素來敬重承沂侯。”皇帝答。
諸太妃冷笑,“承沂侯倒罷了,他謝愔也是個百詭難測的。他有他的野心,不過是因實力不足,暫與我母子站於一處而已。何況皇室宗親,從來談不上親緣。”略頓,“你舅父留下的兩子諸平泰、諸辭,是你母族外戚,他們或許胸無大志,但你可以放心驅使。”
皇帝不語。
諸太妃也不知該說什麼,的確,她也知道自己那兩個侄兒實在是庸碌之輩,朽木不堪大用,只好問道:“你舅父喪後,光祿大夫之職是何人接任?哀家忘了,特問一問你。”
“衛家衛昹。”
“爲何又是桑陽衛氏中人!”諸太妃怒起,豁然將桌案上的香爐掃落地上,啷噹一聲脆響。
皇帝再度緘默。
諸太妃在兒子的沉默中努力平復心緒,又問他,“那你可從衛之銘口中問出他何時願歸政於你?”
“兒不知。”
“你——”諸太妃指着自己的兒子,滿臉不甘怨憤。
皇帝面無表情,眼眸仍是沉靜如古井。
“你回去吧!”諸太妃憤憤一甩衣袖,不願再多與這個兒子久處。
“兒告退。”
皇帝當真起身離席,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走後有人輕手輕腳上前,收拾地上被摔壞的香爐。
“邱胥。”
“太妃有何吩咐。”那內侍擡頭,一張微胖討喜的臉,兩彎細長含笑的眼,這是北宮中最尋常不過的宮人面孔,寫滿了謹慎與精明。
“你是哀家身邊的老人兒了,這些粗活無需你來做。”諸太妃的聲音仍有些發顫,是餘怒未消,“你且說說、且說說哀家爲何會生出這樣一個無用的兒子!”
邱胥知道太妃這不過是氣話,因而笑道:“陛下登臨大寶,統御蜀地,百官臣服,庶民伏拜,怎麼會無用?”
“邱胥你不必盡撿些好聽話說與哀家,哀家的兒子,哀家自己知道。”雙手用力撐着憑几,眉宇間盡是戾氣,“皇帝?坐擁四海?笑話!不過就是個披着華服的傀儡,擺在高處如神龕上的金像,供人膜拜,卻什麼都算不上!衛之銘一日不將大權交還吾兒,帝都禁軍蕭國虎符一日不握於我之手,衛姓公卿一日不除盡,我便寢食難安!”
邱胥跪於一旁,戰戰兢兢氣不敢出。
然而憤怒之後,是絕望的無力,諸太妃垂着肩,平素明亮的雙眸中有濃郁的茫然取代了方纔的憤怒,“若威脅不能除盡,哀家的兒子不能真正掌控大權……我、我便始終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在永巷任人欺凌的弱女子。”
“往事已經過去,太妃不必再回憶。”邱胥溫言勸道。
“記得珣兒出生那年,是隆熹八年。”諸太妃因回憶的刺痛而忍不住眼睫輕顫,“這孩子現在冷冷冰冰對我,大約他心底也是嫌哀家出生不高吧,若他運氣好些投生到衛明素的肚子裡,大約他現在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吧。”
“太妃可別說這些……”
“我就要說!”諸太妃發狠的擰眉,也不知在與誰生氣,“隆熹八年我的珣兒出生,而偏生就是在那一年,衛明素早夭了一個兩歲的兒子,那個孩子生下來就被起名爲璠,百日時即被封太子,小小年紀哪裡就承得了這樣的福澤?活該死的早!那時哀家得罪了與衛明素交好的柳貴嬪,於是她便去先帝那裡進讒言說是哀家的珣兒剋死了謝璠的命,先帝便不顧情分將哀家廢入了永巷,爲了衛姓女死去的兒子,就連自己另一個親兒子都不要了!涼薄如斯!”她點了硃紅胭脂的雙脣劇烈顫抖,“後來若不是哀家伏小作低,去討好那高高在上的衛皇后,哀家和珣兒只怕早就死在永巷刺骨的朔風之中了。”
“太妃當年的確受委屈了。”思及往事,邱胥亦不猶紅了眼眶。
“哀家費盡心思去討好衛明素,幾乎是將自己當作她的一條狗——”諸太妃咬牙切齒將這句話說出,繼而悽慘一笑,“可她何曾看得起哀家?呵,名門貴媛,生來鳳命,誰讓哀家姓諸不姓衛呢?可哀家的兒子終究姓謝,流着帝王的血,他登上了他父親的皇位,卻還要看衛家人的臉色,如哀家一樣受辱,這口氣哀家如何咽得下!”
“太妃息怒。”邱胥忙勸道:“陛下是君,太傅是臣,君臣終究有別,逾越不過的。何況太妃還有承沂侯呢。”
“是啊,哀家還有承沂侯呢。”她醒悟過來,收斂了歇斯底里的狼狽,理了理鬢髮,“哀家還有承沂侯幫哀家,他是和哀家同仇敵愾的,他……他不會背叛哀家,至少現在。”她纖長的手指沿着面容輪廓一點點撫過,年近三十的她美豔如醇酒醉人。
“哀家纔不怕誰。”她低聲自語,“多遠的路,哀家都咬着牙自己走過來了,哀家怎麼會怕。衛家又如何?”她流露出了幾絲鄙夷嫌惡,“披着士族高門的皮,內裡卻盡是齷齪。他們以爲我就不知道他們間的骯髒事麼。所謂的貴戚名士,不過如此……”
“奴婢有一事想要通報太妃……”邱胥道。
“說。”
“其實也不算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織雲閣裡的一些小事罷了。”
“是有關阿惋那孩子的?”
“正是。奴婢聽聞,諸娘子近來與趙王殿下走得頗近……”
“哀家還以爲阿惋是個懦弱無能的,沒想到竟還有幾分本事。”諸太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脣,“哀家記得前一陣子似乎聽誰說起謝璵在織雲閣鬧了一場,將教阿惋撫琴的女先生趕跑了?不過那時哀家正爲除夕時的禮服操心,便沒有多理會了。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也值得哀家去管?謝璵雖看似重要,但這也只是因爲他的出身而已,實際上他也就是個吵鬧又無能的孩子。至於阿惋……她現在連八歲都不滿,對哀家而言什麼價值也沒有。”
“等她大了,哀家自然會將她握在手掌心。”諸太妃站起,嫋嫋婷婷往內室走去,侍女知道她這是要更衣歇息,於是紛紛垂首躬身跟隨她身後,華服曳地裙襬長數尺,金銀絲繡成的花紋繁複,遠望就似美人蛇尾,“總有一日,所有人都會被我握在手心。”她說,口吻篤定果決。
邱胥在她身後叩首,擡起頭時正撞見窗外弦月如勾,天穹昏暗。清安九年正月初一的夜與往日並無不同,卻是新的一年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