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十年,一切都似是平靜,時光在不經意時流淌,安寧的歲月如漫過手心的滌蘭湖水,如穿梭指間的曦橋金陽,一瞬的逝去後,就再也無可追回。彼時孩提稚氣,懵懵懂懂的看着身邊的一切悄然改變,卻總以爲這些離自己還很遠。卻不知,無論是南宮朝堂,還是北宮掖庭,都有暗流涌動不息。
清安九年年末時阿惋眼見着五位妃嬪從歷勝門走出來到北宮,至清安十年的春末,她便已熟悉了這幾人。除卻她的表姊關美人生來倨傲不好相與又與她有齟齬外,其餘幾人在阿惋面前還算和善。賀、柳、杜三位出身高門,或許她們心底裡是瞧不起阿惋的身份的,可見了阿惋,她們面上必定是溫柔淺笑拉着阿惋的手直喚她妹妹。中才人徐氏本就位分卑微出身不高,是以她待阿惋也是極客氣的。
不過銀華、珠兒她們不止一次在私底下提醒阿惋,說她們並非善類,只是阿惋是太妃侄女皇帝表妹,眼下又侍讀於趙王,她們將阿惋都當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才百般討好巴結。
“娘子是不知道,那幾位鬥得可兇呢。”珠兒在爲阿惋梳髮時就這樣嚼過舌根,“賀婕妤人稱笑羅剎,是說她表面上看着比誰都還親切,內裡卻狠心的不得了。據說上回她用晚膳時不知怎的便從豉醢中驗出了毒,她也不怒,而是笑着下令——”她嚥了口唾沫,“將負責她膳食的宮人盡數拖出去鞭笞,據說當時有好幾個都險些死在那!”
“那柳容華、杜充華估摸着也不是什麼善類。”青玉用篦子仔細的將阿惋的鬢髮篦好,接口道:“據說就是那毒就是她們下的呢。”
“依奴婢看那徐中才人娘子也是少接觸爲妙。”銀華亦在一旁插話道:“她那樣不受寵,接近娘子必定有所企圖。”
阿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從前這三人領着織雲閣內的其他人處處找她麻煩欺負她,可現在看起來她們似是一個比一個忠心耿耿,事事都爲她考慮着想。
“娘子可不得不防吶。”銀華以爲阿惋沒將她的話聽進去,不猶有些急了。
“我知我知。”阿惋擺手,她自以爲算不得城府深沉,可她也明白人心難測的道理,“她們別有目的這不假,可我又不是什麼妃嬪,她們總不會來對付我。只要我離她們遠些,誰也不親近,誰也不偏倚就好。”
“娘子懂這些就好。”珠兒長舒了口氣,爲阿惋鬢旁戴上一支小巧精緻的珠花,“奴婢還真怕那些人欺娘子年幼將娘子給算計了呢。”
“她們也敢?”青玉挑挑眉,“娘子可是太妃的親侄女,算的上是半個女兒,妃子們不過是兒媳罷了,前些日子太妃不是才召見了娘子賜了好些東西麼,兒媳可就沒這個賞賜。還有陛下——娘子每日侍奉陛下筆墨能得見天顏,可那些妃嬪們吶——”她得意竊笑,“據說她們其實都不甚得寵,沒人每月至多也就能見陛下兩三面罷了,也虧得她們鬥得起來。”
“你們可別亂說話。”阿惋年紀尚小織雲閣內又沒有資歷深厚的老者能鎮住這幾個都恰在碧玉華年的宮娥,故而她們平素裡都是放肆慣了的人,說話做事間往往就忘了身份與規矩,阿惋聽她們越講越無所忌憚,忙皺眉打斷,“陛下與太妃的心思豈是你我可以妄議的?還有——那幾位可是天子的御嬪,莫要在背後亂嚼舌根,仔細被人聽見了,你們可就要被髮落去暴室了!”
“知道了知道了——”她們嘴上雖這樣說着,可年少的女孩兒仍舊慣於將喜樂都寫在臉上,湊在一塊便忍不住如麻雀般嘰嘰喳喳,全然不願理會刻板森嚴的宮規,轉了轉眼珠又拿阿惋打趣,“娘子不許我等妄議太妃和陛下,我等不說就是了。只不過——”她們各自使眼色,顧盼間都是盈盈的笑,“只不過娘子也的確不用怕人算計呀!”
“爲何?”阿惋不解。
這幾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最是膽大的珠兒捂着笑疼了的肚子大聲道:“因爲娘子有趙王殿下護着啊!誰敢動趙王殿下的人!”
“你們瞎說什麼!”阿惋羞得趕緊跳了起來跺腳,“什麼護不護的,什麼誰是誰的人!”
“呀,原來娘子竟與趙王無瓜葛麼?”珠兒故意做出一副訝然的神情,“奴婢還以爲趙王有意要在成年後聘娘子爲妃呢!”
“可不是可不是!”銀華起鬨,“娘子與殿下年歲相仿又有總角之好,日後若真成琴瑟,豈不是美事一樁!”
阿惋覺得自己的臉燙的都快要燒着了,下意識慶幸謝璵不在此地,不然聽得這些胡話還不知他該怎樣想,可她一想到他,臉便不猶的燙得更是厲害,也懶得和這些人爭鬧什麼,她重重坐下將頭深深埋低不語。
“娘子可是生氣了?”笑夠了,銀華上前問道。
“瞧娘子這臉紅的。”青玉上前,“也好也好,等會見太妃時可就無需抹胭脂了。”
“見太妃?”阿惋擡起頭。
“是啊,見太妃。”珠兒在阿惋的髻畔又添了一支玳瑁釵,“今日卯時康樂宮來了內侍通傳此事,不過那時娘子還未醒,便囑咐娘子洗漱用膳後再去康樂宮。”
阿惋看了看奩鏡中的自己,誠然是比以往裝扮更爲繁複華貴,原來今日是要去見姑母呀。
太妃並不要求她每日前去請安,她也似乎有些不愛見這個侄女,起初只是偶爾想起時纔會召見,近些時日來見得倒是多了,大多是爲了考校阿惋的學業功課。
這回召見又是爲了何事呢?阿惋在心頭默默的想着。卯時即派人來通傳,應當不算小事,卻又允她洗漱用膳後再去康樂宮,那又似乎不算急事。
待一切打點妥當後她去了康樂宮,在宮外,她見到了自己的表姊。
關美人正從掛月殿正門走出,笑得滿面春風應是有什麼喜事發生,她身後跟着的好幾個宮人都手捧着裝了各色金玉珠寶的漆盤或是匹匹花色各異的綾羅綢緞。
關美人是得了太妃的賞?阿惋這樣猜測。
迎面撞上時因阿惋身無品階,是以需向關美人行禮。關美人沒有搭理她,徑自走過,只是離去時不知是阿惋的錯覺還是怎的,她聽到了一聲輕哼,擡眼,從關美人的眼眸裡讀出的是滿滿的得意與輕蔑。
自己這是……又怎麼招惹到她了?
她帶着滿肚子的疑惑走進掛月殿內,她看見自己的姑母竟也是滿臉的笑意,同她說話時的語調都輕快了不少,“阿惋來了?且坐下吧,禮就不必行了,都是一家人。顧羅,給她端份點心來。”
“謝太妃。”阿惋行過禮後方就席。諸太妃看着自己侄女的儀態禮數,暗暗滿意的頷首。
“你今年八歲?”她嚐了口宦官新端上來的酸梅湯,問道。
“回太妃,阿惋今年已滿九歲。”她垂首答道。
“原來你今年都九歲了。”諸太妃記錯了事可面上仍帶着笑意絲毫不見窘迫不悅,“是哀家老了,記性都不好了。”她又問,“先生教你的課,你可曾用心學了。”
她恭恭敬敬道:“阿惋不敢辜負太妃期望,未曾懈怠。”
“那就好。”諸太妃勾脣,將瓷碗隨手放在一旁,“你上來,走幾步給哀家瞧瞧。”
阿惋心裡感覺有幾分奇怪,但還是依言。她的步態已比最初來北宮時優雅了許多,娉娉婷婷不輸士族女。待她走近後諸太妃細細打量她的面容,九歲的阿惋比前年又稍稍長開了些,又因宮內的錦衣玉食的供養而比在諸家時更精緻了些許,看起來倒也算得上秀美。
“將東漢蔡邕著的女訓背誦兩句與哀家聽聽。”
女訓原是阿惋記得很熟的,於是也就張口流暢背道:“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
“很好很好。”諸太妃笑着揚手打斷她,又接着考她《論語》、《毛詩》,阿惋平素裡在學業上本就用了心思,故而這也不算難事。
“我諸家的女兒,果然不輸旁人。”太妃最後這樣滿意讚道。
她甚少會褒獎人,這樣的話阿惋聽着有些受寵若驚,但心頭更加覺着古怪,不知太妃究竟是爲何事。
“你的外祖母不日將要入宮來。”最後太妃含笑將這一切的目的說明,“她若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外孫女,應當會深感欣慰。”
“外祖母——”阿惋扯長了嗓子念出這幾字,滿是陌生與疑惑。
她常聽謝璵將自己的外祖父掛在嘴邊,但她有時也會去想自己遠在蒙陵的母族。可蒙陵是那麼遙遠的一個地方,母族又是那麼遙遠的一個詞。
她想她曾見過自己的外祖母麼?大約是見過的吧,或許是在阿母的葬禮上,或許是魂幡飄搖間某個模糊的背影。
“外祖母……爲何會來北宮?”她還不至於歡喜的忘了自己而今身在何處。
“關美人有娠。”諸太妃滿眼都是欣慰與喜悅,“因思念親友,特許蒙陵商老夫人前來探望。”
關美人有娠——阿惋聽到這句話時,驚駭將先前稍許的喜悅盡數衝散。下意識的回望關美人方纔離去的方向,不過九歲的孩子,卻隱隱感到有什麼正在改變,風浪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