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辰街乍眼望去是一片深青,這條貫穿帝都的長街以青石砌成,齊整而寬闊,新雨過後整條長街都有一種溼濛濛的翠色。達官府邸的大門可正對街道打開,於是一路行在這裡,便一路可以看到朱豔的門、精緻的飛檐,**的門第。
兩馬駢行拉動的車駕緩緩行在和辰街,車輪轆轆碾過石磚,車上銅鐸清脆悅耳。
車馬停在了蕭國第一重臣,太傅衛之銘的宅前。
無需僕役攙扶,車上跳下來一個少年,十二三歲的年紀,瘦削單薄,一身素淨的儒士打扮,眼眸尤爲靈動清朗。
他徑自上前叩門,很快便有人將門打開,門中僕人未曾見過這個少年,於是問道:“敢問郎君尊姓?”
少年淡然一哂,“太傅胞妹之孫,平南安氏小子,前來拜謁太傅舅祖父。”
那僕役是上了些年紀的,自然知道衛太傅早年有一胞妹嫁與了平南安氏,忙笑道:“原來是外孫安郎,還請稍後,容老奴稟告。”
少年被請去前廳小室靜候了片刻,老僕上前朝他行禮,“太傅請。”
少年含笑,氣韻溫和清雅,那老僕內心暗忖,這少年比起衛家那幾位小郎也是絲毫不差的,一面這樣想,一面引着那少年往衛之銘見客的廳中去。
衛之銘正坐於廳內等候。他平輩的姊妹並不少,有人嫁與了皇帝母儀天下,有人嫁與貴胄爲家族聯姻,現在他老了,兒時一塊長大的姊妹們大多都已不在了,就是有人還活着,也都記不住樣貌了。
可這個安外孫,他卻是要親自會見的,不僅僅是因這人流着他胞妹的血,不僅僅是因平南安氏一族舉足輕重且一直是衛氏的堅定同盟,不僅僅是因他曾在外甥安長雲尚是少年時教導過他,更是因他實在對這個安郎很是好奇。
安瀲光自來帝都後的種種事蹟他都有所耳聞,若是個男子他不過是讚一聲少有俊才,可偏偏,這是個女兒——
安瀲光由僕役帶着進殿,朝他行下拜頓首,舉止容儀無處不有士子風儀。
衛之銘故意不語,省視的目光冷冷的注視着她。
而安瀲光不急不躁,從容的任伏拜在地。
“起來吧。”終於他如是開口,“坐。”
“謝舅祖父。”她叩謝,起身,落座,動作如行雲流水,盡是優雅。
“我聽說過你的名號。”衛太傅看着她,似笑非笑。
安瀲光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她來帝都後所做下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無論是在武場大出風頭,還是引弓戲弄趙王,又或是強闖宮門、聚衆斗酒——別說貴胄士族家的閨秀,就算是桑陽城中最頑劣的紈絝兒都不會如她一般做出這樣多令人瞠目的事來。
而安瀲光不慌不忙,道:“幸甚。”
“你與你的父親很像。”衛太傅道,這回卻是脣角銜了淡淡的笑意,“我乍眼見你,還以爲是見到了十餘年前的你父親。”
“家父常言及太傅,說他少年時曾有幸蒙太傅指點兵法、五行、史學,受用終生。”安瀲光道:“瀲光此番進京,家父便再三囑咐要瀲光前來拜會太傅。”繼而她淡淡莞爾,“瀲光是家父的親生女兒,更是自幼養在家父身側,容顏舉止類似也不是什麼怪事。只是將門女子生來少脂粉氣,養于軍中見識的多是血性男兒,閨閣訓教有所欠缺,還請舅祖父莫要見笑。”
這是個男尊女卑的世道,可衛太傅卻甚少貶抑女子,衛家的女兒個個嫺雅儀態卻纔學抱負皆不輸衛家兒郎,安瀲光不似閨秀反有男兒英氣,這並不讓衛太傅厭惡,他淡笑着說:“昔年我初見你阿父,那時他似也是如你一般的年紀,跟在我阿妹身後來見我,不過他可不及你伶俐,能侃侃而談從容對答。”
安瀲光垂頭謙遜道:“家父是實幹之才,瀲光不過徒有三寸之舌而已。來京之前家父還叮囑過瀲光勿要賣弄,謹言慎行,以免貽笑。”
“謹言慎行?”衛太傅哂笑。
一抹略顯得意的笑稍縱即逝,這片刻生動的神色讓安瀲光看起來勉強有些像個十三歲的女孩,“若非瀲光肆意妄爲,又怎能驚動四方,使名號傳到舅祖父耳中呢。瀲光知舅祖父日理萬機,不願被輕易打擾。”
“那你來我這,是有什麼值得打擾我的?”衛太傅揚眉擡眼。
“其一,祖母託瀲光問舅祖父安好。”安瀲光朝衛太傅一拜。
“我與阿羅已數十年未見了……”衛太傅低聲道,話語中略有悵然,輕輕頷首,“你便告訴她,一切安好,我身子還算康健,唯腿疾經年不愈,蜀地溼雨時常作痛,但並不有礙性命。我已年逾花甲,神思尚清明,已是大幸,不敢奢求過甚,望她在平南安好,切自珍重。”
“諾。”安瀲光又一拜,“其二,阿父託瀲光問政。”
“政?”這個字在安瀲光口中說來無比鄭重,可衛太傅說起這個字眼,卻是帶着些漫不經心的淡然,“問帝都之政?蕭國之政?亦或者,天下之政?”
“凡推物,由小及大。請先問帝都之政。”
“你父遠在平南,帝都之政與他何干?”衛太傅似笑非笑。
“雖廟堂高遠,亦憂國政。”安瀲光道,一雙明眸藏着意味深長,“再者,平南安氏爲桑陽衛氏姻親,我父爲太傅弟子,難道衛氏在帝都的風雲變幻,會與鎮南將軍無關麼?”
“我聽聞你母親姓諸?”衛太傅一雙見多了風雨的眼眸精明的半睜半合。
“安氏爲衛黨,滿門天下人皆知。”安瀲光平靜道。
衛太傅擡眼,道:“帝都如春時碧波,乍眼平如明鏡,細看波瀾疊起,而夏雨將至,恐堤欄危矣。”
“是因皇位之爭?”安瀲光問。她知道當今天子謝珣與她前些日子所見的趙王謝璵是怎樣的一對兄弟,生來就被推上對立的兩邊,他們之間註定勢不兩立,即便眼下的他們看起來有多麼棠棣和睦。
“皇位,只不過是個引子。”衛太傅只如是道。
安瀲光垂目不語,將衛太傅這番話細細琢磨思量。
以她的年齡未必能領會,但以她的見識未必不能窺探出什麼。
“那,請問蕭國之政。”她又道。
“蕭國,如匹夫初冬行於冰上。”
初冬之時湖水凝冰,然冰面看似平靜卻單薄無比,稍不留神,即會崩裂,冰上之人墜落水中。
“冰下萬丈深淵,鯊蛟暗伏,而冰上匹夫懵然不知。”衛太傅又涼涼道出這一句,讓安瀲光心中一凜。
蕭國自建國以來除卻西面烏奴之患,便少有對敵之時,蜀地天險穩固,這是世世代代皆全然相信之事。
而事實也誠然如此,蕭自立國來,與東面、北地的漢人勢力少有交手,九州戰火肆虐烽煙瀰漫,蜀中一度是世外桃源。
“家父也常與瀲光說過,天險未必可靠,與其仰仗地利……”她忍不住喃喃。
“非也。”衛太傅卻打斷她,“地利尚可仰仗,而人和……不可求矣。”
安瀲光抿緊了脣,緘默許久,忽又再拜,“請問天下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