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三十九年，我與她分開的第四年。
這一年皇帝的身體急轉直下，我聽衛老頭說，皇帝恐怕是熬不過這年冬了。
說起來皇帝還是衛老頭的妹夫，可衛老頭在說這句話時聲音涼涼的，甚至帶有幾分譏誚。說來好笑，皇帝差不多大半生都受制於衛姓女子，先是衛太后，再是衛皇后，好不容易等到這兩個女人都死了，他也快死了。真是個苦命福薄的。
衛家人對權利的爭奪敏捷得像是山林中嗅到了血腥味的猛虎，年初時皇帝才病倒，還沒到不能臨朝的時候衛家人便三下五除二的將朝中要職瓜分殆盡，到了年中時，皇帝幾乎就被架空了……
我疑心皇帝之所以病的那麼重，很有可能是被衛家氣得。
我在這年見到了謝愔，秦王謝愔，他從西北封地被召回了帝都，在天子身側侍疾。
那年的謝愔，是個眉目間尚存了幾分稚氣的少年，大約十六七歲的模樣，在承寧宮前與我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到底是天潢貴胄，倨傲之意凝在眼角眉梢，可惜年紀小了些，沒有足夠的威儀，努力端出來的架子看起來有幾分裝腔作勢，或許嚇得了尋常官吏，可唬不住衛姓子弟，反正當他冷冷走過我與衛昒身邊時，我聽見衛昒故意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一句，“禿毛野雉。”
其實嚴格算起來，謝愔算得上是我與衛昒的表弟，畢竟元帝的皇后當今陛下的母親姓衛，陛下流着一半衛氏的血，謝愔自然也與衛家沾親帶故。
不過謝愔深恨衛氏，這點我是清楚的。謝愔祖母姓衛，可他的母親卻姓關，關氏是帝都一個勢力龐大的士族，據說曾一度與衛氏分庭抗禮，市井裡有童謠說是，“臥龍側，鬥雙蛟”。
臥龍指的是天子，雙蛟嘛，自然就是關家與衛家。
關氏與衛氏的男子在朝堂上鬥，女子則在掖庭裡爭，衛絹是皇后，關貴人，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子。
不過爭鬥就有輸贏，朝堂上關氏一族被衛氏壓制從此失勢，掖庭中，我的姑母用一杯鴆酒和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送走了關貴人的命。
如此，謝愔怎能不恨衛姓人。
但我覺得衛昒是有些過分了，背地裡損人和當面損人是有不同的，當着面口出輕蔑，更有一層侮辱。衛昒前一陣子才同臨慶公主定親，謝愔怎麼說……都是他小舅子對吧。再說了這還只是個孩子，用得着這麼傷人麼？好吧，其實衛昒和謝愔的年齒似乎差不了許多。
我還沒來得及說衛昒幾句，謝愔就頓住了腳步，然後一拳向衛昒砸了過來。
這還真是個沉不住氣的……
衛昒捱了打自然反擊，這也是個沉不住氣的。
他們兩人滾在了地上你一拳我一拳，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又回到了在鄉下行乞的歲月，那時常有乞兒爲了吃一口飯打作一團。
我看着這兩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廝打在一起全然不顧儀態禮節，愣了好久，一個士族公子，一個皇家宗王，感覺和無賴流民也沒什麼兩樣嘛。愣了一會後我意識到了不對，這不是倆混混在打架，這兩身份貴重的人掐起來可算大事，沒等我猶豫完該怎麼拉開這二位，就涌上來一大羣的郎官，手忙腳亂把他們扯開了，不一會兒衛老頭被驚動，衛昒的父親我的三叔也匆匆趕來，就連久病的皇帝都得知了消息，將黃門令派了過來。
好在兩人都沒有受多大的傷，無非就是讓太醫上點藥再聽長輩訓斥一番。我覺着無聊，卻抱臂倚着一旁的廊柱看花看天看風景。
然後我看見了一個明麗的女子風風火火的闖了進來。
那個女子是秦王后，後來我在她得知了她的姓名，關姌。
早就聽人說秦王與王后伉儷情深，現在看來傳聞不假。其實謝愔那小子傷得並不是很重，也就擦破了點皮眼角青了幾塊，可那個年輕女子撫摸着他的傷口，我看見她眼中滿是真真切切的心疼。
“阿姌，我沒事，沒事。”那時的謝愔總冷着一張臉，可讓我意外的是，他對自己妻子說話時竟是格外溫柔，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他握着她的手，兩個人湊在一起呢喃私語，聲音很低，外人無論如何也聽不見。
我感覺有些尷尬，將目光轉向一旁繼續專注的看我的白雲藍天。
嘖，謝愔也有柔情的時候……
很快衛老頭也趕了過來，他眼下雖然日理萬機，不過既然鬥毆的地點離他的官署不遠，他自然該來看一看，安撫人心順帶瞧一瞧熱鬧，試探一下謝愔的品性。
衛老頭來的時候，那個原本還溫順伏在丈夫肩頭的秦王后猛地支起了身子，像只貓兒一般警覺的瞪着衛老頭，以及在場所有的衛家人，包括我。她不動聲色的往前挪了幾分，像是要護住謝愔，而謝愔雙手按住她的肩，亦將她半環在了懷中——這一對少年男女一致的提防着，如同這間殿堂滿是刀戟寒光，他們是被逼到了無路可退只能緊緊相擁。
真是的，好像我們要殺了他們似的。我撇了撇嘴，然而轉念一想，可不是麼。
衛家人，的確對秦王謝愔不懷好意吶。
皇帝病重秦王入京，外人以爲是皇帝病中思念愛兒，可我知道並不是的。
眼下的帝都危機重重詭譎多變，陛下若真愛這個兒子，就應該讓他遠遠的離開桑陽，西北比帝都要安全。謝愔之所以會來帝都，是因爲衛家人做的手筆，趁皇帝某次昏迷之前使皇帝簽下了召回秦王的手諭。
謝愔畢竟是皇帝最疼愛的兒子，身後又有關氏一族做支撐，衛家人想要太子順利登基並斷絕後患，最好就是將謝愔拘在帝都以便看管。
對此皇帝無能爲力，他在看到這個久違的兒子後，便怒極暈了過去，之後便一直昏昏沉沉。
在有一行南雁劃過天際時，我想起了之前聽到的一些傳言，據說……據說秦王后是曾經那位寵冠後宮的關貴人的侄女，她與秦王謝愔之間的故事麼，也沒什麼出奇的，無非是總角相識兩小無猜，他們的故事，開篇類似於漢孝武與陳阿嬌，幼年即許終生，金屋藏嬌的諾言聽起來稚嫩俗氣又美好。
不過後來的命運就有所不同了，謝愔是皇帝最喜愛的兒子這沒錯，就連我那太子姊夫都常在少年時酸溜溜的私底下抱怨，可惜皇帝的私情並不能決定一切，關貴人最終死在了我姑母手上，謝愔年僅十三時便被攆到了西北就藩。
西北，那可是很荒蠻的地方，即便皇子王孫，也難在那裡享到什麼福，然而那時還未來得及履行婚約的關家小娘子卻毅然的跟着她的表兄謝愔一同去了西北封地。我看得出如今的秦王后雖容色明麗，但肌膚顯然不及帝都貴女白皙細嫩，想必在西北的風霜沙塵中也吃了不少苦頭。
可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同甘共苦，也是一種幸運吶。我心底默默的想。至少在那時的我看來，秦王后的命比那個最終被廢黜長門的陳皇后要好。
那時我還不知道謝愔和關姌接下來的命運，也沒有猜到，他們的結局，會由我來親手寫下。
那時我只是看着窗外天高氣朗，看着雁過無痕，明知皇位更迭的血腥氣迫在眉睫，可心裡卻忍不住生了疲倦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