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四十年,與她分別的第五年。
在這一年初春,皇帝終於駕崩。
他比衛老頭所預料的還要多活了一陣子,難得料事如神的衛老頭也有算錯的時候。我想,皇帝之所以要強撐着活下去,或許是爲了秦王謝愔吧。
人其實是很自私的。
皇帝一直在等,等到他最疼愛的小兒子在京中終於積蓄好了實力,他才肯安心的死去。
謝愔既不會任人宰割,也非懦弱之人,否則他也不會毫不遲疑的就回到帝都,無論是出於對衛家的仇恨,還是自己的野心,謝愔都在爲帝位籌謀着。
衛家人想將他囚在帝都,他也正好順勢留在帝都聯絡朝臣。
在皇帝的屍身還未涼的時候,一場混戰就此展開。
幾乎大半個朝堂都被牽連,關、衛兩家所掌控的禁軍與各自的部曲私兵將血濺滿了皇宮,殺伐聲以南北宮爲軸心漫延。
衛老頭比往日更爲肅冷,雖未換戎裝,但點兵布將時眉眼裡的威儀有如統御千軍萬馬的大將。
關氏前些年就有了勢微的兆頭,此番他們輔助謝愔興兵又師出無名,算是謀逆,太子是名正言順的正統,佔着的優勢太多,無論如何也不該敗,可這一戰終究牽連到了衛氏的將來,若是真有個萬一登上帝位的是秦王,那麼衛家萬劫不復。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謹慎以待。
不知道明素怎麼樣了。她是太子妃,這場爭鬥的鋒芒直指她和太子。
我似乎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她了,聽說蘭枝的身子不是很好,可這些日子來的勾心鬥角實在太累,我沒能聽到更多關於她的消息。
我感到不安,於是這樣問衛老頭我能做什麼。
大郎、三郎、五郎還有叔父們都披甲上陣,可我卻被留在了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待在了被重重保護的衛府。在衛老頭看來我是他唯一的兒子,還是個沒用的兒子,可我並不想被當做廢物。
衛老頭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他告訴我他打探到了秦王女眷藏身的地點,問我願不願意領着部曲去。
如果能以這些人爲質,局面會多一份把握吧。我沒有太多遲疑,點了點頭。
說是秦王女眷,其實只有秦王后一人而已,謝愔又不養家姬不納妾。他秘密的將自己的妻子送往城郊,可城郊……誰有我熟麼?
秦王后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小娘子,可當短刀橫在她脖頸時我並沒有從她臉上看到驚慌,或許她和謝愔一樣,都是高傲到不許旁人有絲毫輕視的貴胄。她鼓着眼睛瞪着我,我於是又想起了那日護在謝愔身前如同貓兒般的她。
秦王后算是個美人,誠然她模樣生得好,有着修長的眉杏子般的眼,神態卻還稚嫩,不過是個未長成的孩子罷了。我忽然想起了明蓉,我的妹妹明蓉與秦王后一般年輕,說起來明蓉如果沒死,大約也是如秦王后一般,明麗得張揚。
衛旪手下的親兵傳來消息,說眼下謝愔帶領的禁軍與東宮衛士仍在應貞門一帶殺得難捨難分,讓我先扣住秦王后不要妄動。
我問他明素怎麼樣了。
他回答我,自然是被妥帖的護着。
我於是稍稍放了心,回到關押秦王后的隔間與她繼續大眼瞪小眼。
我記起來一次偶然見到畫面,桑水蜿蜒貫穿帝都,一年四季有扁舟畫舫川流不息。我曾與崔家、賀家幾位世家子相約乘舟遊湖,然後無意間瞥見岸邊坐着秦王和他的王后。
那時是黃昏,匆匆一瞥的那一刻正好有金陽灑了他們一身,他們身後是人來人往車馬喧囂,帝王天家的宗王與王后看起來與凡塵俗世的任何人都沒有什麼兩樣,肩並肩坐在河岸邊的石階上,秦王后指着夕陽笑着說什麼,而謝愔替她拂開鬢邊散亂的發,脣角勾起溫柔的弧度。
謝愔他……大約還不知道他的妻子正命懸一線。
當然我並不想殺了秦王后,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子,如果死了會很可惜。但我不保證我不會殺了她。
這個還算得上是孩子的王后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倔強冰冷的沉默着,脊背直的像是一柄劍。
我最後忍不住問她,你不怕麼?
不怕。她揚起頭顱答道。
就那麼信任謝愔?我把玩着手中的刀,問。
他是我夫君,我不信他難道還要信你不成?她一句話將我堵得無言以對。
我盯着那張年輕美好的面容,幽幽道:奪位,可是謀逆大罪。
我知道,她答得坦然。
你可能會死,你的夫君也可能會死。我又說。
秦王后沉默了一會後道,他不謀逆,難道你們就會輕易放過他麼。
她還對我說,他在起事之前同我承諾,說如果成功,他就要讓我住最華美的宮殿,享一世的富貴,他說他會用齊魯的冰紈給我裁裙幅,崑山的白玉爲我磨鳳簪,用錦繡屏風紫絲步障將我護在中宮,從此我再也不用害怕風沙與乾旱。
如果他敗了?我打斷她的話。
她的眼眸似乎黯了一下,我只聽見她用很平靜的聲音說,不過一死罷了。
我當時冷笑,心想小丫頭你懂什麼是死麼?說得倒是豪邁得很。
可是後來,她真的死了。
因爲謝愔敗了。
說起來謝愔的敗,與她有關。
衛昒在戰事着膠時喊話,告訴了謝愔他王后在我手裡的事實。謝愔驚慌失措到沒了理智,竟然陣前脫逃帶了親兵往我這殺來想救回他的妻子。
衛家的部曲將他困在了一處距這裡不遠的山谷,衛昒的意思是讓我押着秦王后去勸降,人質是時候該發揮作用了。
四面楚歌,十方埋伏,謝愔是必敗無疑了。
我看見了秦王后的眼眸,那雙漂亮的杏子眼中滿是悽然。但這不是我該去理會的,我依舊將她帶去了兩軍交戰的地方。
在那裡,是謝愔與關姌故事的終結。
一路上關姌都很安靜,快到路盡頭時,她忽然用力往前一撞。
我橫在她頸旁的,是衛傢俬鑄的刀,百鍊而成,吹毛可斷。
在那一瞬鮮血潑上了我的眼,一個女子就這樣死去。
關姌死去的一幕正好映入了遠處奮力廝殺的謝愔眼中,我聽見他悲慟的哀嚎,可是一切都已來不及。
懵然間,我想起了一則很古老的故事,據說千百年前楚霸王兵敗身死之前,也有一個虞姬爲了他而死。
關姌死去的那一瞬,也是謝愔鬥志灰飛煙滅的時刻,他從馬背跌落,被擒,當他被押着拖拽過我面前時,我覺得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彷彿一下子成了將行就木的垂死者。
按衛老頭的意思,謝愔是該被殺的。
可當他對付完關氏一族後,才發現謝愔依舊被好好養在宮中,並沒有誰去送一杯鴆酒或白綾。
爲此衛老頭和新登基的皇帝起了一場爭執。
衛明素是衛老頭的女兒,她自然也是站在衛老頭這一邊的。
不過後來新帝終究還是沒有殺了謝愔,只是將秦王貶爲了承沂侯。
我去宮中探望明素,她與我說起此事仍在皺眉,她說陛下就是太過宅心仁厚,如此必會留下後患。
我說,可承沂侯畢竟是陛下的手足。
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因爲這觸碰到了我倆的禁忌。
我怎麼忘了,衛明素,是一個從來不重手足情的心狠之人,她可以爲了利益骨肉相殘,明蓉、明蓉可不就是她殺的麼。
這世上在沒有誰比我更清楚,她有多麼殘忍無情。
緘默許久後衛明素幽幽一嘆,阿昉,我很可怕對麼。
是啊,我本該指責她的心如蛇蠍,可我沒有辦法去厭惡她去鄙夷她。
這世上有誰能幹淨一世,又有哪個人站在她的位子上能夠不手染血腥,我,不也殺了人麼?
這時有宦官匆匆來報,說小公主病危。
蘭枝的身子並不好,去年冬時便病着,後來她在那場宮變中,因下人看護不利而受了驚嚇,從此病勢愈發沉重。
然而無論明素多麼努力的想要挽回這個孩子的命,福薄的小公主終究還是在她父親登基不足一個月時去了。
可是在新皇登基的大喜下,一個孩子的離去實在微不足道。將才兩歲的女孩下葬後,我聽宋內傅說明素哭了一夜。
可是第二日她還是得強打精神晨起上妝,用層層脂粉掩蓋住眼眶的紅腫,銅黛描翠眉,丹脂點檀口,青絲高綰,翟衣加身。
因爲她是皇后,皇后不止是一個母親、妻子,更是蕭國至高權利的一個象徵,如同神龕上的佛一般俯視芸芸衆生,母儀天下,任人跪拜。
我記不起我在封后大典那日看到的她是什麼模樣了,我與她隔了很遠的距離,遠到我看不清她的容顏,只能在烈烈金陽下依稀辨出一個高貴端莊的影。那一瞬我想起了姑母,不過姑母其實已經死了,但這不重要,皇后麼,永遠都會有新的,站在那裡的是姑母也好,明素也罷,都只是一個泯滅了悲喜的影。我隨着太常的指令同衆人一齊下拜,朝她下拜稽首,額頭觸到青石地磚時我感覺到的是一片冰涼。